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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动整个彝族文化的书写时代(三)

作者:阿索拉毅文章来源:微信号“彝诗馆”
发布时间:2016-04-07


启动整个彝族文化的书写时代(三)
——彝诗馆访谈系列之阿库乌雾

彝诗馆:你现在还在过彝历年、火把节、虎节、插花节、赛装节之类的彝族传统节日吗?你目前所在之地有没有特殊的彝族传统节日?彝族古老的婚礼仪式、葬礼习俗之类的传统风俗你还在遵守吗?你对彝族与其它民族通婚有怎样的看法?你是否认为彝族传统风俗处在凋零状态?

阿库乌雾:这个节日不是所有的彝族都同样地过,因为彝族要分区域、分支系,所以彝族的那些各个支系、各个方言区过的节日也不一样。那么在我的方言区、我的地域文化里面要过的这些节日我肯定都要过,但是在其他方言区、其他的支系过的那些节日有机会我就过,没有这个机会的时候我可能就没有过。这是一个目前正常的状态,因为彝族文化太丰富、太多元化了。那么你说我目前所在之地,也就是成都这个城市里面是已经没有什么最传统的节日过了,可能就在学校里面只保持了火把节和彝族年这两个,因为我居住在成都,只能把我们这些部分的居住在城市的人召集在一起过一下这两个重要的节日,但是它不可能是农村的传统方式了,它必须要适应城市的环境,比如说过火把节,你在这儿就可能不能点火把,不允许点火把,那我们就可以点电火把嘛,这也是在过火把节嘛,在我个人的表述当中我是在过火把节。而且我们学校每年的火把节和彝族年活动我都会去积极地主持、引导让学生参与这些节日。那古老的传统婚俗这些不能叫遵守,这些要随着时代的变迁、变革它部分地也会产生变化,你看一个古老的婚俗在哪个地方可以举行,还有没有主持古老婚俗这样的人?那么就因地、因人而宜了,也就是婚丧嫁娶首先看地方保留传统文化的程度,比如说我在美国结婚那这个古老婚俗最多就穿个服装而已,或者是唱两首传统婚俗歌谣,但是我不可能按照那种完整的民间传统的、农村的习俗办。还有这个丧葬的这些变迁和改革我认为都是正常,不是说非要死守着一个什么什么你才是民族文化的遵守者。至于彝族和其他民族通婚这个是不可阻拦的,这个不可阻拦也具有历史性,历史上彝族就和其他民族无数次的、无数个历史阶段的通婚过,所以不要被跟其他民族通婚这个好像就把我们吓到起了,首先必须要历史地看这个事情,过去也没有个彝族啊,彝族也是不断地在联姻取舍、历史的衍承过程当中形成的。所以说跨民族通婚,或者与其他民族通婚这个并不可怕,但是我这儿要提醒一点,跨民族通婚是母语的第一杀手。这是我们要注意的,首先我们是开放,你允许也好不允许也好它都要跨族通婚,今天有这么广泛交往的条件的时候,这个也是再取舍状态。为什么这个姑娘不愿意嫁给彝族而嫁给汉族,说明她在取舍,我们也可以反省自己,我们今天为什么那么多女人愿意嫁给外民族,为什么那么多男人愿意娶外民族,这个过程当中我们可能自己的本民族的男人和女人都存在着一些问题,我们整体的文化约束力可能出现了一些问题。虽然我们必须是开放的,但是我要提醒的一点就是跨民族通婚是母语的第一杀手,几乎跨民族通婚的第二代马上母语就消失了。另外一点跨民族通婚这个还有一些社会原因,比如说本民族进入到城市生活,因为跨民族通婚这个主要是在城市人群当中,也就是一定程度上是在知识分子群体当中,农民与农民之间跨民族通婚反而少,在一些汉化程度重的地方农民与农民也有跨民族通婚,但是在母语传统文化保留较为完整的大小凉山地区出现跨民族通婚就少。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走入城市的这群人找不到对象,男的找不到女的,没有那么多读书的女娃娃,个别女娃儿读书出来的又找不到想嫁的这么多优秀的男娃娃,这个问题一出现以后,再加上接触其他外民族广以后,就会导致跨民族通婚。还有就是本民族内部的等级制度带来不同等级不能通婚这样一个传统的约束,促进和提升了跨民族通婚的这样一个比例。这些情况都是分类对待的,那彝族传统风俗凋零状态这个,不能叫凋零,可能是衰萎,这个也是必然的,在城市化、城镇化进程当中传统的一些风俗不再适应城市人群的生活方式,那么它可能就出现所谓的凋零也好,被遗忘也好,比如说“莎拉洛”(换童裙)女子成年仪式这个在过去农村社会里面都有的,但今天城市里面娃娃的这些营养接受提升了,成熟年龄提前了,就跟我们那个风俗本来规定的年龄也错位了,然后父母进入城市以后对这些风俗一定程度的淡忘,就会导致女子成年礼就脱落了,很多人已经不再用,并且觉得女子成年礼这个没有实际意义了,过去为什么要举行成年礼,它是以这个为界,它是可以有婚前性行为、性交往的界定,就可以拿来嫁人了,今天你成年了以后你都还不能嫁人,她还要学习、上大学。也就是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的改变,导致了这些风俗习惯有一些东西脱落、消失、消亡,或者凋零,它都是正常的,但是有一些风俗,比如说彝族年、火把节、婚丧嫁娶习俗以及建筑文化,特别是婚礼的哭嫁歌这些,我们应该还尽量给它保持,这些是可以城市化的,到了城市环境里面照样可以过,比如说你现在房子装修都是汉式的或者城市化的,但是你在房子里可以放彝族漆器、可以用彝族餐具,就是说融合起来我认为是可取的,就像我们现在一些干部、文化人、知识分子,照样可以在城市里面保持一些传统风俗习惯,只是需要引导。

彝诗馆:一般情况下彝族人的名字是四个字,但是现在很多人为了在外面寻找工作方便,刻意隐瞒自己的彝名,而使用汉名。我的问题是你及你的家庭成员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彝名还是汉名?如果今天让你再选择一次,你会在你的身份证中选择使用彝名还是汉名?请说出你的理由。

阿库乌雾:今天随着这个彝族人走出来,走出自己的区域有一个情况就是你会带上你自己的那个区域的一些符号,这些符号当中首先马上身份证拿给人家一看,第一个符号就是你的姓名。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国家已经认定了五十五个少数民族和一个汉族,其他还有一些没有被确认为民族但是有族群性的群体,那么本来你带上自己独立的符号,身份证的符号,甚至你带着彝腔说汉语,只要让对方听得懂,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只要你进行合法的交往、合法的进行应聘(生存,工作,打工)去谋生,都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而宪法的保护人家身份证就是一个保护了,如果对方是有这样意识、修养的人,他就会明白宪法、法律层面的保护已经是有了的,但是现在问题是很多人不管法律,只管现实生活当中两个人的相处。那么他带着这么一个符号进入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进行合法的活动、合法的谋生,他的这个符号、他的这个名字都应该得到尊重,但是目前为什么会导致出现彝族有那么刻意地隐瞒自己的名字,或者是一定要取个汉名了再去其他地方非本民族的这个圈子去谋生,或者是活动,那是因为来自于这种强势文化、强势语言(汉语)对这些人造成了无形的压力。可能大量的出现过因为你的姓名、你的族群身份不被认可,甚至被鄙视、被拒绝,就因为你是彝族,你有彝族名字,他就不录用你,这种情况大量的在中国境内存在,所以才导致了我们这些少数民族的人不敢用自己的名字进去到另外的区域去打工、去生存。这个是来自外部的因素,那内部是什么情况呢?为什么他会拒绝你?为什么他不会拒绝我呢?为什么我走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我都说我是阿库乌雾呢?为什么你就不敢用你的名字去告诉别人呢?这是来自自我的自卑,这种自卑由于他先天的文化教育的不足,汉语能力的不足,他的生存技能和生活各方面能力的不足,再加上强势语言、强势文化、强势人群对少数民族和弱势群体的一些成见、挤压,这双向一结合起来就导致了这些畸形的情况发生了,所以他就文化不自信了,姓名也就改掉了,改成汉语名字。那我家庭当中是彝名、汉名结合的,跟那个刻意地隐瞒无关,我也不是要用汉名来证明我的什么,也不是用彝名来刻意隐藏我的什么。对我来说,我的罗庆春和阿库乌雾这两个名字是同等地位、同等影响力、同等价值和意义的,所以我提出了一些概念叫“双语人生”和“双语遭遇”,也就是“同构同辉的双语人生”。汉语也是我的汉语,彝语也是我的彝语,我不会简单地拒绝汉语,我也不会简单地放弃母语,我给我的学生说:“谁放弃母语,谁就放弃尊严;谁拒绝外语,谁就拒绝未来。”这就是我的心态,这就是我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表述着两个姓名的文化——罗庆春和阿库乌雾,带着两个名字背后的文明直接跟世界不同文化的交往。那么再次选择的话,我同样用两个,将来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有第三个名字,英语名字、日语名字都可以,我永远是个彝族人,但我永远不可能是一些人认为的概念里面的彝族人(打则:这个就是你可以穿皮鞋、穿西服,但你身体和灵魂都是一个彝族人),我的名分是个彝族当代知识分子。

彝诗馆:你对彝族的家支观念有怎样的看法?如果发生不违法的纠纷你会首先选择法律来捍卫自己的权益,还是选择“德古(民间调解员)”从中调解?

阿库乌雾:家支观念这个东西,我不说它是家支观念,我说是一种家族谱系的文化传统,或者叫谱系文化传统。我们彝族人表述历史重要的一脉就是通过谱系来表述历史、表达历史和构型历史的。那么你仅仅作为一个观念来看待的话,很多时候就狭隘地陷入某个家族、某个等级那些里面去,成了阶级斗争、阶级利益的冲突,把阶级和阶层的张力扩大化,这是要防止的。在我这个地方,家族谱系文明、家族谱系叙事的这样一个传统,是一个文化传统,是研究彝族历史文化、社会结构、生存方式的一个重要概念和资源,所以不能够狭隘地、简单地谈家族这个观念。由于狭隘的、狭窄的来认定这个家族观念,带来了对彝族社会的发展前景不利的这些因素,也是不可忽视的,特别是有些人在扩大这个家族与家族之间的阶级利益冲突以及社会生存的斗争,导致彝族人的家谱、谱系文化的历史地位和历史价值的削弱了,反而成了社会帮派、社会体制这样一种表述,所以这个认识上一定要先颠覆、纠正过来,溯本清源。清楚地认识到这样一个文化传统的价值和意义以后,它会完成一个基于家族认同的自我认同、族群认同、社会认同,家族是个社会单元、族群单元、文化单元、历史单元,这个单元不是孤立的,而是有姻亲关系的,这个家族和另外一个家族是有姻亲网络的,而这个网络就是彝族社会了。如果把那个社会细胞、社会单元直接否定了、灭掉了,那彝族哪里还有社会结构呢?所以它有助于社会的稳定,因为每个家族再强大、再牛逼的都不是真空当中存在的,它也会有姻亲关系。联姻以后你就没有敌人了,就算有,这种敌人又是亲人,所谓的冤家他们也是亲戚而已。这些问题的认识和分析必须要深入到其深处,然后出现纠纷以后,我们肯定要把国家法律和民间习惯法两个东西结合起来,必须是要结合起来。过去一段长期时间以来,只简单地利用国家的法律来治理、对待这个彝族社区的纠纷,但效果不佳,人们已经看到了这个问题,国家司法部门也看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今天正在全省、全国范围不仅是彝族,还有其他民族,它叫民间习惯法。这个国家已经在调适、调整国家法和地方各个民族的习惯法之间怎么样共同来找到契合点,然后来实施这个地方的社会和谐、稳定这方面的管理和治理。所以这两个东西都应该使用,但是必须要注意,首先是以国家法律为准则,必须以国家的宪法为一个母法、基础和前提以后,因为彝族民间习惯法最多可能是完成一个心理的法律道德和法律约束,而国家法律是对你行为本身直接的约束,它就直接用国家机器完全对你的非法行为的制约,那么我们民间的习惯法可能是最后来修复、完善重新获得通过这个纠纷之后的精神心理隔阂、隔膜和冲突,所以它有时候是对国家的法律非常好的补充。

彝诗馆:你对彝族人有纠纷的时候,喜欢死给对方这件事,有怎样的看法和评价?你是否认为彝人是一个有着英雄悲剧色彩的民族?

阿库乌雾:死给这样的行为跟彝族早期的民族性格有直接的关系,这个说起来也内容很多,但是我简要地说,死给这种行为在今天来说是愚昧的、无知的,不能给予提倡。如果将来我们探索彝族的民间习惯法和国家法律之间的问题,我们还可以思考死给的这样一种行为怎么样去裁定。可能民间传统习惯法上还认死给这种行为,国家法律可能就不认了,但一天两天改变不了,这是彝族远古的遗传基因里面带来的一种对生命的认知。什么是生命?什么是尊严?在很多时候彝族人是一个尊严高于生命的民族,死给就是在早期的彝族性格和道德修养当中尊严高于生命的态度。你侮辱了我,你是强势,我是弱势,我无法直接与你对抗,但我为了我的尊严,我以结束生命的方式来跟你对抗。那么他为什么采取这样一种死给呢?在过去,A死给了B以后,B也就活不成了,B要是有尊严的一个人,他也要死了,他不死的话也有人让他死,就算活着这辈子他都活不好了,他在别人的鄙视、辱骂、报复当中他是活不下去的。也就是最早、原始的时候我死给你了,你也是要死的,因为我相信我死给你也会死我才死的,后来慢慢地就死给对方后不生效了,对方就开始不领情了,你死你的,反正老子多活一天算一天。这个一出现就是对死给最大的打击,死给者就白白地浪费了自己的生命。死给在今天是一个民族性格上的劣根性,必须要逐步地抵制。所以我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伦理道德观不断地演变过程当中,我们就必须要正确地对待死给这种行为。至于英雄悲剧色彩这个我刚才说了,就是彝族人是一个尊严高于生命的民族,而不是什么英雄悲剧色彩。

彝诗馆:我从部分关注“彝族题材”的画家笔下和摄影家的摄影作品中总是把“彝人喝酒”作为一个题材,并且彝族民间在给发生纠纷、走亲访友、婚礼喜事、赶丧奔葬等都把酒作为一种表达各种喜乐哀愁的主题。我的问题是:你是否认可彝民族是一个拥有酒神精神之光的民族?

阿库乌雾:这个地方我要说,有很多学生也给我提过,为什么罗老师你对彝族的“酒”这个一直不发言,我说我稳到在,因为其他地方彝族的问题需要发言的太多了。酒在彝族人的传统观念当中,酒是打通和连接神圣与世俗之间的通道,或者叫介质。神圣与世俗之间是通过酒去连接、沟通的,并且酒在这个意义上注重的不是那个水的成分、水的部分,它注重的是气,液体的部分散发出来的气体的部分,就是酒的那种味道。人们通过这个气体是可以跟祖先神灵对话,那么这个我认为也有一个彝族人的形象思维在里面,喝了酒以后人就进入到一个比较超我的、比较超脱的一种状态,通过醉意、幻觉、想象这样的超然境界也可能抵达那个灵魂世界(用肉眼看不见的世界)。所以在这个地方我需要强调的是为什么彝族人尊重酒、看重酒、敬畏酒?最关键的一点酒是连接神圣与世俗之间最灵动的、最具体的一个通道。所以颂酒、唱酒,用酒来解决问题、解决纠纷、驱逐魔鬼、祈福禳灾、送别祖灵、祭祀祖先、招待亲朋好友,等等,这些都需要用酒来打通相互之间的对话与交流。但是不是拥有酒神精神之光,一定要搞清楚这个“酒神精神”是怎么来的?是从尼采的哲学观中来的吗?尼采把民族精神观念分为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那么崇尚日神精神的民族可能就注重理性、科学等等,拥有酒神精神的民族可能是诗性的、感性的,或者是比较随性的。在这个当中来认识的话,应该说彝族传统的民族性格也体现出一定的“酒神精神”的特点和个性。因为整个彝族传统文化、社会发展发育的程度可能还没有完全达到一个理性精神的层面,所以它更多地体现出一种酒神精神气质,刚才那个死给的行为也跟这种精神性格有关。有一句谚语说:兹莫的儿子最多只能活二十岁,诺伙的儿子最多只能活三十岁,曲伙的儿子最多只能活四十岁,为什么?你的等级身份越高,你对这个族群的责任、义务和担当就越重,如果你不去这样教育你的子孙,你就不配当这个阶层的人,不同等级层次的人担负着对这个族群、家族尊严不同的责任和使命。总之,这些都有一定程度地跟酒神精神或酒文化传统有关。

彝诗馆:你对大凉山部分彝区地区毒品泛滥、艾滋病漫延、贫困滋生有怎样的看法?你认为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些负面情况的发生?如果让你提一个可行的良策,你会怎样来处理?

阿库乌雾:毒品、艾滋病、贫困这些出现的原因在我看来有这样几个方面:第一个,我们先从内部找原因,是这个民族的传统的伦理道德体系遭到了空前的损毁;第二个,这个民族由于凉山地区的当代教育缺乏,由于经济贫困导致的教育贫困,教育贫困导致这个民族对现代文明的垃圾丧失了应有的抵御能力和免疫能力;第三个方面,政府和国家对这个区域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各项事业的综合发展的领导、指导、投入、实施、管理严重不足。那么这几个方面,经济贫困、教育贫困、传统伦理道德的全面地塌落和崩溃,新的伦理道德体系、新的保护自己的一个精神文明的这种体系没有形成,连什么是毒品都不懂,什么是艾滋病也不懂,教育又没有告诉他们这些东西,然后又极度的贫困当中区域差异过大、区域发展不平衡,当地拥有的水能、矿产、森林、民族文化等等这些资源当地人没有受益。你看西昌,凉山的中心城市如此地繁荣,然后周边不出五十公里就是极度贫困的人群在生活,像什么垃圾村、黑户这些情况。今后我们的党和国家、政府以及社会各界还要更大程度地来关注凉山彝区的健康发展,首先就必须关注教育。现在你看大概这样看来的话,温饱问题解决了,甚至我们在建设新农村了,但是教育没跟上。还有一个情况是这个地方的自然条件,你要想发展传统的农业生产,它永远都只有受穷,这个地方必须纳入到国家的整个西部地区生态环境对东部的整个影响会意味着什么?长江中上游的这个生态环境、生态保护对中下游地区意味着什么?这个高度来对凉山的这个彝区的,或者是横断山区云贵高原这个区域要开创一种新的发展模式。如果你传统农业你再继续整,他们只有出去打工,大量的人一出去打工艾滋病、毒品就带回来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政府和相关部门没有真正地动脑筋来思考凉山的发展模式。横断山区云贵高原有着中华远古文明传统的这一带金沙江上游地区,今天为什么处于这样一个情况,我们应该给它思考一种区域发展模式,或者叫做区域经济模式。你天天喊他种洋芋、种荞麦、种包谷、种烤烟,再过三百年也只是这个样子。就因为没有很好地规划出一个凉山的发展模式,彝区的发展模式,所以就导致彝区的资源大量地流失,老百姓就流传到外面变成盲流,变成沿海地区灾难性的问题,虽然是解决了劳动力的这些问题,但是沿海地区很多人会认为它是灾难性的,那么人家这儿自己家头的东西都被拿起走完了,他只有到你那儿来灾难了噻,好简单的道理。所以在东西部的发展和新一轮的西部大开发当中,凉山及其西部的一些民族地区发展的思路和模式的思考,成为我们顶层设计的国家和政府相关部门一个重要的工作。否则,天天治理,天天禁毒防艾,天天扶贫,问题甚至越来越重,越扶越贫,没完没了,最后导致这个区域集体地丧失自信,丧失自信以后的人,他是想活的,就会给社会带来灾难、带来威胁的。所以,最终必须是通过教育和政策支持来完成对这个民族、这个区域直接是发展模式的一种改革,也就是区域发展模式的一种直接的改革来让这个地区的人民成为有温饱保障的、有良好教育的、有自信有尊严的国家公民,这个实质上就是只靠一种政策和思路,不需要靠其他过多的做法。思路上、政策上、模式上一改革,凉山会很快地可以走向脱贫致富、健康稳定的发展道路。

彝诗馆:最近几年大凉山彝族童工在沿海地区打工的情况不间断在媒体曝光披露,你是否觉得这是九年义务制教育在凉山的失败,或是家庭贫困的原因所导致,或是彝族本性就不爱读书,或者是还有其它方面的原因?你是否感觉到人人都在抛弃乡村,并深刻地担心未来乡村社会只剩下老人与狗?

阿库乌雾:这些问题都是一些诗化的思考,但是这样一个在沿海一带打工的新闻媒体的报道,我在这个地方提请媒体要注意的是不要只报道这些现象,或者不要停留在报道童工在沿海地区打工以后发生什么问题这样的现象层面上,我希望媒体做深度的新闻调查,深度地追究背后造成这样的社会现象的根源,来自国家的、来自区域的、来自民族传统文化的、来自个人的多方面因素,都应该做深入的分析和解剖。这样的新闻调查和报道一方面有助于政府来调适、调整自己的政策制定、执行和治理模式的改变,另外一方面也可以更深地来教育这些当事人。也许他们自己也没有分析过,他就是随着这个利益的驱动、生存的需求而盲目和莽撞的,他是求生的本能,但是我们作为媒体、政府,不能只是简单地来责备这些人,他们本身就是受害者,你再责备他们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他们也没有哪个人天生就想变成乞丐、变成童工,所以媒体在这个正确引导方面是很重要的。我如果晓得哪个媒体报道的我就直接给他说,必须要发挥好媒体的作用,既要帮助政府,又要帮助这些当事人,负责任地深入地去分析,不要抓到一点现象就大做文章。这些人本身在这个地方没有受到应有的教育,他在那儿干的就是野蛮的事情,这个很正常噻,你咋个指望他干出一个活雷锋呢?所以凡是参与童工事件或者是彝族人沿海打工这个现象的报道的媒体人,我希望他们能够客观正确地对待。至于九年义务制教育这个问题,我们不能够完全地归结为九年义务制在凉山的失败,九年义务制教育在凉山也有非常成功的一面,但是至少我刚才说了,是跟教育贫困有直接的关系。因为在凉山和其他地区有区域差异,凉山地区内部又有区域差异,这些情况最终背后主要的原因就是受教育程度,特别是受当代文化教育的程度肯定是有直接的关系。那么彝族不爱读书这个也跟教育贫困、家庭经济贫困这样的两座大山压力有关,你咋个让他看得到读书的希望呢?大量的适龄儿童都在失学、辍学,都是学会一点汉语就出去打工,有能力的人的娃娃全部送到条件好的地方去读,没有能力送到外面教育条件好的地方去上学的娃娃,在这个地方老师也看不到希望,学生也看不到希望,甚至老师也不读书,学生也不读书。哪有存在本性不爱读书呢?特别是少数民族这些娃娃,如果有好的师资、好的教育教学条件,那他就耳濡目染了,他渴望新知识,我们自己就是这样的,1960、70年代在我是小学生的时候教育资源更贫困、条件更差,但是我很幸运,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我遇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内地被打成右派的高素质的、琴棋书画样样懂的这些汉族老师来到我的家乡,我们有机会受到他们的启蒙教育。所以今天这个彝族不爱读书不要去找娃娃的原因,去找老师的原因,找大人的原因,我们是不是做得够好了呢?我们老师是什么样的素质?你在一所小学当老师你启蒙了几个娃娃上初中,初中的老师上了几个高中,这些问题不要在小娃娃身上去说什么爱不爱读书?一定要去大人的身上找原因,教育资源、教育配备等各方面的原因。最后,人人都在抛弃乡村这个不是彝区的特产,全中国都这样,这就是中国目前存在的城乡差异问题。人们蜂拥进入城镇、城市,这也是中国目前正在承受、承担的城市化进程当中国家压力,那么彝族乡村它也会不同程度地承担这个压力。至于将来是不是只剩下老人与狗,那就要看这些当地的人和政府、有识之士怎么样建设自己的家乡,如果你把家乡建设好了,这些出走的人都要回来的,这些远走的都是无根的,他的根就在你那儿。如果将来这些出走的人当中也出现一些优秀的分子,他也会回归家乡,甚至回报家乡的。当年我们华侨出去的东南亚一带,都是土匪啊、黑帮啊这些人的第一代,第二代他们就要回归、报效祖国和家乡。所以不能够说将来凉山彝族乡村只剩下老人与狗,不能下这样的定论,只要那个地方自然生态、气候、资源都保护好,生存环境整好,那没有人会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的,你看我们这些专家教授都想要回家去。所以不能简单地下这种结论。

彝诗馆:你相信人人生而平等吗?你认为现在彝族地区还在讲究黑彝、白彝、奴隶锅庄娃子之类的民族内部间的不平等吗?如有,你会有怎样的看法?

阿库乌雾:那“人人生而平等”这些问题我没有必要回到,这是小学生的问题,人人咋个生来平等呢?生来就不平等。每一个民族、每一种社会在人类历史发展推演过程当中,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民族、不同的社会群体,都形成了以自身的社会发展和历史遭遇相适应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分寸。那么这个社会结构和社会分寸都有它的历史渊源、历史源流、历史原因,并且这个历史的渊源、历史的原因所导致的它会长期地形成社会历史的一种惯性会对整个社会成员造成应有的影响、约束和规训。从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当中对阶级、国家、个人私有制等等的分析,到福柯对社会结构的这种批判思想当中,实质上都在利用这种人类社会本身形成的资源在进行一种知识层面和思想层面的阐释和建构。那么这些东西在彝族整个地方也形成了应有的社会阶层和社会框架,乃至于导致了我们后来新中国成立以后都还在提奴隶社会。这个奴隶社会的定型今天可能在学术界引起不同的争议,但是当初这样的定型它肯定也认为有一定的依据,而且只是把凉山地区的彝族定型为奴隶社会,一步跨千年的说法也在这儿产生,也就是从奴隶社会没有经历封建社会就直接跨入了社会主义社会。那么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今天本民族的人员是怎么对待自己的社会属性,无论是你归属于哪一个阶层、哪一个身份的彝族,首先你都要维护整体的民族的名字。因为在族群外部,它认定的是彝族就是彝族,它不会来看你哪个等级,你一个彝族在民族外部、在民族的区域外面,一个彝族就是一个民族,一个彝人就代表着一个彝族。所以我们自己一定要有一个统一的认识,过去在传统社会里面不同阶层的血统关系延续下来的当代彝族都要有一个新的观念,因为过去没有彝族这个概念,进入彝族以后这些等级在制度层面上不存在了,我们拥有一个彝族的族称概念以后,什么黑夜、白彝这样的身份在制度层面上已经被摧毁了,没有了,只是民族内部可能还继续延缓自身血统(血缘)上的分界,而这个东西也有长时间的延续性。不是说制度摧毁了,就等于说整个文化内在结构全部被摧毁。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首先要解决的是我们今天不管跟哪一个阶层血缘相关的都是彝族。你成为彝族人的时候彝族已经没有受到传统的阶层结构的影响了,而是国家化了。过去的彝族甚至是“五族共和”里面都没有的,完全是自己在那个地方自然生长,甚至被人家西方人称为“独立倮倮国”。彝族地区过去即使是隶属中央王朝被纳入到地方管辖体制下的这样一种土司制以后,实质上还是相对独立的。在你成为彝族的一员以后,过去这些制度化、阶级化的东西全部被摧毁了。所以我们今天这些年轻的彝族人,实质上就是国家认定了彝族以后的彝族人,是彝族被国家化了以后的彝族人。另外一个角度上,无论你国家化也好,制度化也好,它还有文化传统和血缘观念层面的,这个在民间根深蒂固。那么这个根深蒂固的东西(血缘观念)一方面它也有助于对这个民族内在结构的粘合,它会粘到一起,凝合在一起,实现深度认同、内在认同,有助于稳固整个族群、民族内在密切的人之间关系的存在,拉近彼此的距离。那么任何一个曲伙也好、诺伙也好,现在黑彝白彝这个说法我是从来不用黑彝、白彝这两个概念的,就说曲伙和诺伙,还有一个兹伙,也就是兹伙、诺伙、曲伙、格节、呷西这五个阶层之间都是有关系和联系的,但是这个之间的界限也是很分明的,这些都将成为我们每一个彝族人,不管你的血统属于兹伙也好、诺伙也好、曲伙也好,你都要有彝族内部诺苏人形成的这些传统社会结构的基本修养,这个心态必须要摆正,在过去它是存在这样一个情况,人家诺伙的后代他就是诺伙,兹伙就是兹伙,最高层,曲伙就是曲伙,这是我们民族的一个社会知识。那为什么诺伙、曲伙最后成为最突出的两个群体,首先是它的人口、人数比例很大,彝族人口的结构是两头小中间大,所谓的中间就是曲伙、诺伙这两个,两头分别是兹伙(奴隶主)和呷西(奴隶);其次是诺伙和曲伙最早在分划的时候有可能是从血缘家族开始分的,也有婚姻的原因,目前可以提供的这些分析的路径和资源,可以证明早期内部分划的时候有一些原因,这些都可以把它做成学术层面上的研究和考证。还有一点我们最根本地说一点,兹大家都清楚,可能是元朝以后才有的,但诺伙、曲伙是什么时候分的?最早一点的怎么说呢?你看支格阿龙是诺伙吗是曲伙呢?什那俄特是诺伙还是曲伙?毕阿苏拉则已经说是诺伙了,但稍微早一点的表述当中就没有诺伙、曲伙,最早一点的兹、莫、毕、格、卓也是按照社会身份和职业来划分的等级。在这些上面都有可能看出,这个民族在发生发展、繁衍生息过程当中不断地融汇外来的其他民族,甚至有些人提出了彝汉同源论,国家层面上也有人认为诺苏跟中华民族史上的濮人、蜀人、氐羌都有关系。我们现在是没有从历史学、考古学、社会学、民族学、人类学这样的角度好好地去分析凉山这些人的来龙去脉,而仅仅是我们自己在自圆其说,被人家说的也是奴隶社会,还是在一个学术不发达,研究不发达,全部是传说,全部是口头文明这样一个社会发展的层面上,凉山的传统社会是没有学者的一个民族,所以之前所有的结论、研究、表述都是按照别人的说法说的,没有哪个人可以回答你这些问题,不管是曲惹还是诺惹,没有一个学者一样的人学术化地解答你,所以所有凉山彝族所提供的这些文本和表述都是有问题的,严格地用科学去实证的话都是自圆其说的,有文字的民族居然没有在世俗生活层面把文字利用起来,德古是滔滔不绝,可以是口若悬河,智慧那么厉害,但刚开始彝族文字被人家界定成毕摩布玛(毕摩文字)是有理由的,最后只是被我们驳倒说是我们民族的文字,不然实际上也是毕摩布玛。所以这些问题一分析下来才是最重要的,才可以认识到我们这个彝族原有的传统文化发展层次和社会发育程度,我们实质上是没有真正地完成,不要说是封建社会,从口头文明到书写文明的启蒙,从一种口若悬河的人成为民族的代表人物到一种学术的学者冷静的考据的。彝族又不一样,区域发展不平衡,云贵广的这些彝族由于时代历史潮流和人家的冲击,汉文化和主流文化的冲击,他们为了生存适应学习汉语去进入封建社会比汉族都还先进,就是凉山这个封闭的古火曲涅系统里面,我们是需要认真地来研究的。

彝诗馆:你认为彝族文化的核心是什么?你认为彝族精神的核心是什么?你有没有自觉的族群文化的自我认同感和归属感?

阿库乌雾:如果我都没有认同感和归属感那肯定不好找了噻。彝族文化的第一个核心就是 “硕”。这个“硕”是民间社会世俗层面的伦理道德,在汉语里所说的“仁义礼智信”以及勇武都在里面,确切的意思是无法解释的。彝族之所以成为彝族是因为“硕”,当然这个“硕”今天也受到影响;第二个就是毕摩信仰,这个是宗教信仰层面的。靠这两个东西架构了整个彝族,这两样东西是跨阶级、跨区域的。那文化核心也就是精神核心了嘛,实质上就是文化精神核心。我能够把彝族的文化精神核心认识到这个层面的人,你说我认同感在哪儿?

彝诗馆:如果让你再选择一次,你是愿意生活在城市,还是在农村?你在生活中是否因为你的民族属性,而受到过歧视吗?如有,你是怎么处理的。

阿库乌雾:如果非要回答再选择一次这个问题,我肯定生活在城市,并且我期待彝族这个民族要拥有一个自己的城市。现在我们没有,太可怜了,像这么庞大的一个族体、这么悠古的文明,到今天现代文明的时候,它也不应该成为弱者,它也不应该落伍。落伍了我们就对祖先的智慧是一种亵渎。真正的彝人之子,那就必须引领这个民族要获得一个城市。我们从乡村尊严到城市尊严,从乡村的领土到城市的领土,把乡村变成城市,拥有一座城堡。你看人家几百年前、几千年前的人都有城堡、有城市,彝族没有城市,就是一些山民,就在大野兽的过程当中自己也变成了野兽。所以拥有一座城市,进入城市,有建设城市的能力,成为城市的公民的修养和生活方式多么重要。你看纳西族拥有着一个城市,就是丽江,丽江是纳西人的丽江,也是世界各个民族的、不同肤色的人的丽江。但西昌到目前为止不是彝族的,所以彝族人还没有养成居住城市、管理城市的修养能力。我们不说国家,我们就说城市,我们的城市没有形成,没有管理一座城市的能力和修养,全部住在山里的民族。由于民族成分而受到歧视这个,在我所看到的有,但我个人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歧视,也许有过,但我没有发现。那就是他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了。在西南民族大学这个圈子里面乃至在今天的中国这样一个知识圈里面,如果我这样的身份、我的修养、我的造诣和我的成就,都还要因为彝族的身份而受到歧视的话,这不是我的问题,是对方的问题。所以目前为止我自己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歧视,但是我看到过被歧视的。

彝诗馆:面对当今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你是否有灵魂里的迷茫与彷徨?

阿库乌雾:没有。时代的发展是时代的发展,我个人也在发展,我的发展和时代的发展不冲突,但是我不会完全简单地追随时代的发展。也许我停下来就是一道风景。发展不是要朝着某个方向一直往前走,那一直走走到哪儿去?发展是基于自身的这样一个生命的进程当中、理解当中获得的一种运动的、上升的、前进的心态、状态和效率,而不是历史复古的,不是倒退的。发展不是非要跟着哪个走,啥子飞速发展?咋个发展呢?那我们一个人飞速发展就只有把自己衣服扯了,一会儿纹身,一会儿有咋个了,我们人是没有办法飞速发展,人今天还是男人和女人结婚了以后才可以发展下一代,还没有完全进入克隆人的时代。所以时代的发展,我不会简单地去追跟,但是时代发展的脉搏我不能够麻痹,时代发展是多元化的,在我这个领域弄不好我就在前沿,我就在引领时代。你比如说经济领域、美术领域等等人家那个我可能就只能是作为一种知识来吸收了,人家发展推进到了什么程度我会吸收,但不是简单地跟从。比如人家足球发展得那么快了我不可能去踢足球噻,科学上今天克隆人、机器智能人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我只看它的结果,那个过程我咋个去参与呢?那个成果会直接刺激我在我的领域来思考人性,思考人与自然、人与科学,但我不可能把自己又变成一个科学家噻。

彝诗馆:生为彝族,你怎样评价自己的民族?你是怎样对待自己家人的?

阿库乌雾:生为彝族我是不可选择的,身为家庭里我的妻子的丈夫和我的儿子的父亲,这个是有我主动选择的成分,并且选择以后经营、建设、发展的内涵在里面。那么我对自己的民族和家人,孟子说过这么一段话:“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无愧于天,俯无怍于地,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这是我对我的民族也好,我对我的家庭也好,我对我自己也好,我想我尽量会做到这个层面。那么评价我的民族这个,我觉得我会以我的这种劳动、我所付出的努力,不论是在文学创作方面,还是在教育教学和社会文化活动等等各方面我尽到的责任和努力,我所做出的这些努力就是在用我的实际行动在享受着我的民族文化给我带来的精神资源,同时也在用我的实际行动,可能是批判、反省、反思、过滤着我的民族文化我认为可以淘汰的、可以过滤掉的那些元素和成分,所以我的个人的创作上的成果和文化教育行动实质上也是以我的方式在评价我的民族的历史文化及其未来。那么你要想了解我怎么样评价我的民族这个很复杂,我在教育方面、我在诗歌方面,我是怎么样把传统彝诗变成现代彝诗的,我是怎么样改革那个五言、七言、九言到我现在的长短句书写等等这些具体的,或者叫比较抽象一点的,我的所有的文化行为、教育行动、我的诗歌艺术创作都实质上已经在以我的方式评价了我的民族的文化,这里面就有过滤、删选、批判、反思,但不是发牢骚,必须是有创造价值的,要做出创造性的贡献。所以我不会简单一两句话说彝族是什么什么历史悠久、什么能歌善舞等等,我不想做这样的评价,我的各个方面的行为行动、创作成就都在评价着我的文化(民族),这样一种评价就是说我用实际证明了我的评价,如果我用空洞的概念化的语言来评价的话,我认为我还不具备这样的功底。我所理解的彝族文化可能冰山一角都不能算,这个民族的文化博大精深、宏大深厚,民族内部的支系庞杂,即使是已经被切割了以后的支系都还非常庞杂,人口众多、历史悠久,文化形态多样,语言方言、土语这么复杂,我们谁都不要轻易地做这样的评价,但是你的每一次创作、每一次真诚的写作和思考,甚至是真诚地对自我民族正确的批判、剖析都是有价值的。我们知识分子之间的交流应该是在这个层面,只有政客才不断地说我们太落后了一句话就打死一些人,我们一步跨千年就完了,拿给他整得一步跨千年了。说我们愚昧无知就完了,但我们又有智慧的方面,说我们贫穷落后就完了,说历史悠久、文化灿烂又完了,凡是正面的、褒扬的、负面的那些你只要用概念化的语言去说的时候,都有不准确性。你实践了多少,你享受了多少彝族文化的资源,然后你运用了多少来创造新的彝族文化的成果,你也就有了多大的评价这个彝族传统文化的能力和水平。不然的话你就做那种概念化的就要完蛋。

彝诗馆:你对彝族的诗歌写作理想是否有了新的想法?你以后是否会加强自已对彝族历史文化的修养?

阿库乌雾:我觉得我的理想既是最初的理想,可能也是最后的理想,那就是彝语诗歌创作和汉语诗歌创作并驾齐驱,并且我希望这两种语言形态的创作都是真正意义上的诗歌。不一定是最优秀、影响最大的诗歌,也不一定要获得一个什么奖,也不一定要得到什么人士的认同,我只是要写,用彝文去终生写诗,用汉文去终生写诗,这是我最初的理想,也是我今后的未来的最后的理想,永远不可能达到终点。(打则:有可能你有生之年这个理想都在继续,你死了以后也还在继续。随着你个人生命的结束,但诗歌生命还在。)肯定噻,我在平时对一些年轻人说过,彝族诗歌写作和彝族文化建设今天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同构同辉的双语时代”,谁把这两点能够达到什么程度,谁就有可能是在这个阶段的彝族文化做出相应的贡献。所以我的理想应该也是整个民族的理想,你今天你要想拒绝汉语不可能,你可以放弃母语,但是你放弃母语了你又是另外一种概念。如果我的这个诗歌生命和个人生命的理想能够在我死后的几百年、几千年都还在继续成为更多的人的理想的话,那么这个民族的文化它就是这样的,我们双语并驾齐驱,这表述着另外一个历史,一旦我的这个双语写作的理想变成了对这个民族的终结性的写作,如果我是这个双语写作的终结者,实际上我那本《密西西比河的倾诉》上写得有:“我成为母语的终结者”,万一阿库乌雾的双语写作成为今天彝族的双语文化、双语诗歌的终结者的话,那就完蛋了,这个民族也就汉化了,或者是汉语化了,母语也就成为博物馆的标本了。所以这些理想都是一脉相承的,这个理想我会继续下去,继续到我的生命终点。

彝诗馆:今后你是否会加强彝族历史文化的修养?我觉得我换一种方式来问,就是在彝族历史文化修养这方面,你对我们现在年轻人也好、后来者也好有什么期待和建议?

阿库乌雾:对彝族历史文化的修养,不是说今后要加强,而是随时随地都需要的。只要是个彝族的知识分子、彝族的诗人,谁忽略了历史文化这块上成为短板和弱项,那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彝族知识分子。至于个人的差异、个体差异有多少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你的概念上、你的本身的态度上,你永远都要把学习彝族历史文化作为你的必修课,这样的心态既是对我个人的要求,也是对年轻人们的共勉,只有这样你才可以完成了我刚才所说的彝汉并驾齐驱的双语写作、双语人生。我们在进行创造彝族当代文化的过程当中,学习和汲取传统文化是非常重要的,比如说我的“阿鲁依库”既是民间的毕摩祭祀习俗中招魂的祝咒词在现代诗人这个地方进行的一个改造、改编、丰富、延伸和再创造,再创造的这个东西又成了一个传统。所以历史文化不是说全部都是古人给我们留下来的,我在二十年前写的东西今天也成了你们年轻人的、青年学子的历史文化了,甚至很多人是只能在我的“母语招魂诗”里面去发现彝族文化原来有这个传统。历史文化本身也是流动的,上一分钟就是后一分钟的历史,昨天就是今天的历史,今天就是明天的历史。所以我们年轻人一定要注意这些概念,不能够轻易地放过一个思维向度。一个思维向度上的迟钝,搞不好就要花你几年、十几年你都还在转圈圈,如果这个思维向度早一点明确,你就可能尽快走一些近路。

彝诗馆:最后也请你谈谈这次彝诗馆的系列访谈,通过对个人创作的经历、对整个当代彝族诗歌的看法、对彝族文化和社会现象的看法。

阿库乌雾:第一点这个拉毅本人的彝诗馆,电子档案,或者是电子文学馆,电子的一个诗歌档案的这么一个建设,它是非常有意义的,也打通了云贵川,甚至是不同职业的、不同身份的、不同年代的这些所有能够搜得到的他都能够把它变成电子文档,这样相当于成了我们彝族当代诗歌的一个档案馆。我不晓得现在有彝(彝语)诗没有,可能只有汉(汉语)诗。那么我的希望就是如果现在彝诗馆还没有做彝诗这个的话一定要有彝诗,就是彝族母语诗这块再把它加进去,这样才是一个完整的彝诗馆,哪怕它少一点或者怎么样。希望我们彝诗馆除了拉毅以外其他诗人愿意协助他的也帮它做好,特别是把彝族母语诗这块也要加进来,尽量把这些资料搜集完整。第二点我认为评论、研究这些层面能够有的文章也可以搜集和整理一些在里面,但最关键的还是诗歌作品和诗人的相关背景信息,这个才是最重要的,评论和理论都是次之,有的我们也可以把它搜集起来做一个理论方面的档案。但是我觉得评鉴和研究这个还不一定那么着急,先把资料搜集在那儿放起,各个时期分阶段,分一些年龄段的诗人,60后、70后、80后、90后等等,反正可以研究嘛,咋个要分类更科学,甚至分男诗人女诗人,或者是分哪个区域的,云南的彝族诗人、贵州的彝族诗人、四川的彝族诗人等等,就是把这些东西把它梳理、归类、归纳,然后保存完整的个人信息和一些诗观,也就是个人的艺术小传嘛。这些都很好,但是我们目前不要马上去做那种很草率地对它进行一个评鉴、评价和划分派系,就是那些彝魂系、彝骨系、彝虎系等等,这样好像是一个怎么样的权威地鉴定,这些先不要来做,不要大刀阔斧地来划分什么体系,这一步可以缓一些,这是我的建议。第三个就针对这个访谈,我认为这个访谈也是有价值的。现在目前参与访谈的有好多个?(打则:二十几个吧),我觉得不要仅限在这二十来个,有时候真理不在少数人的手头,这个面还可以扩大,但是这些问题还要应该广泛地采集,不要拉毅一个人来提这么多问题,就是问题本身也要让这些诗人参与进来,你来提问几个问题,他来提问几个问题,有重复的就整合在一起,没有重复就个人保留个人的问题。能够出问题就是一种水平。同时这些问题不要局限在本民族诗人内部提问,我建议让一些汉民族或其他民族的理论家、评论家、诗人等熟悉彝族当代诗歌的这些人,也帮我们提点问题出来,我就很想回答那些人的问题了。这几个建议你一定要把它整理到后面,就是这个访谈不要结束,继续第二轮的访谈,后面访谈的问题就可以有来自于汉族理论家、评论家对彝族诗歌比较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这些人,请他们对彝族当代诗歌,或者彝族汉语诗歌提一些访谈问题,他们想了解什么?他们想看到什么样的彝族?这些问题一出来我们就有激情,就有这种回答和对话的冲动。我的建议下一步的问题要让汉族的理论家们、评论家们来提,他们怎么看中国少数民族的当代汉语诗歌,他们怎么看彝族当代汉语诗歌?就是从少数民族汉语诗歌到彝族汉语诗歌都让他们提出问题,提任何尖锐的问题,我们有能力回答的回答,没有能力回答的你也不要回答,就选择性回答嘛。所以这个工作,我希望继续下去,然后前面这些问题本身再提炼,不要那么多提问,一个问题就关涉那么多,就是再凝练一点,目前的每个问题也都可以,也可以保持原来的一些,但是稍微这个问题把它抓住核心,这句话一访谈人家后头问题都会带出来的,你不要像问小学生一样的,这样问我不好回答。所以这个访谈真正把它整理出来的时候,这些问题还可以把它提炼,再给它整合一下,然后把人家对方回答的一些东西也给它整合一下,这样将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一笔以后将来提供给彝族诗歌研究,甚至是彝族现代诗群怎么样立起来,在这个当中会凸显出一些东西,并且最后是在高端的理论层面对话,这种层面的对话我们就有兴趣了,回答这些一般的问题我们兴趣不大。

吉洛打则:其实我今天把彝诗馆做这个访谈当中,自己也很有几个很深的认识,原先我自己本身也参与了这个系列访谈,但没有考虑到这么多的东西。我觉得,就像刚才你提到的人家这个彝诗馆目前肯定还存在局部的、局限性的问题。第一是能力有限,个人的这种精力、物力、时间各方面的有限,它肯定会还有很多不足和需要完善的。但我觉得拉毅先生已经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是非常值得我们尊敬的,这个访谈肯定是有很大意义的。能够以这样的形式,就是采取这种访谈方式去了解目前彝族知识分子群体当中诗人们的一些情况,通过这样的访谈打开一个诗人的心门,从他那儿了解到他的一些信息,这也是一个人的求知、学习,知识的碰撞是很重要的,你有什么想法都来彼此交流,平时可能我看你的作品的时候就没有更多的感受,但是通过这样的了解相互之间会更有深层次的对话和交流。同时,这个访谈虽然采取的是一个诗歌访谈的形式,但它涉及到的问题是有很多方面,包括民族的传统文化、社会问题现象。刚才你也提到彝族当代诗歌的创作成就在整个彝族文化的建设发展过程当中是最高的,这也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我觉得通过这样一次访谈,也可以能够影响、影射到我们当下彝族其他存在的问题,比如禁毒防癌、文化建设、旅游开发以及民族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等等。很多思想和观念其实都从这种文化沙龙、交流访谈当中提炼出来的,像挖地一样地先做大量的收集整理,然后从中提炼出一些金子般的思想真理,能够提供给我们民族层面上也好、地区层面上也好、国家层面上的一些建议也好,我们的这种知识分子的作为也好,我觉得这样比较系统的访谈形式还是很有价值和意义的。另外这个访谈刚才你也建议可以请其他多方的、多角度的提问,或者向更多人广泛采集、采纳一些问题。我还觉得像目前这些问题访谈对象可以不只限于诗人,也就是不仅要让诗人来回答这些问题,彝族地区各行各业的人都可以参与到这种访谈当中来,有选择性地对一些非诗人代表进行访谈。就目前的彝族内部很多搞学术研究的,做民俗方面研究也好、服饰方面研究也好,语言方面研究的也好,特别是搞语言方面研究的都不来关注诗歌、不来了解诗歌、不读一首诗歌,他就简单地说什么诗歌就是写一些空洞的东西而已,诗人也是写起自己耍的,政府的关注就更不用说,你以诗人的影响力和身份平台去做的一些文化活动和政策建议它可能会接受,但是对诗歌政府基本是持拒绝和否定态度,它不会懂得其实很多真理就在诗歌当中。我的意思是这些诗人所提供的一些文本、思想观念和知识理念,同样可以让其他的我们各行各业研究的层面也好、政府层面也好、企业经济层面也好,都来参与进来,因为你不让它参与的话它可能也懒得理你,你耍你的,我管我的。所以觉得这样的问题提问对象也可以再扩张,特别是问题更加成熟以后可以组织像其他研究学科、领域的各个层面的人,包括政治界也好、企业界也好,都可以让他来谈彝族诗歌各方面的问题。最后我觉得这个访谈最可贵的一点就是我们拉毅在我们很多人自顾自地、埋起脑壳在写自己的诗的时候,他还要付出那么多精力来做这些事情,在这点上作为同辈人他还是非常值得我敬佩和学习的。特别是他这次提到的一些问题,我觉得都渗透到了一点民族文化发展建设和复兴这个高度上,我相信这个民族在这个时代的历史创造和文明创造当中,诗人都是最具使命和力量的,你看古希腊文艺复兴的时期那些诗人就是走在前头的。以这样一个访谈的契机和发轫点,可以再深一步地探讨,让诗人来举起一个民族文化复兴的大旗。

初稿整理时间:2014年8月11日

罗庆春,男,1964年5月生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冕宁县。彝名阿库乌雾,九三学社社员,西南民族大学彝学学院院长、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四川省有突出贡献专家,四川省学术技术带头人后备人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副理事长,四川省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会秘书长,四川省青年联合会副主席。1986年西南民族学院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本科专业,后留校任教。1993年至1994年到北京大学中文系骨干教师进修班进修。1984年开始发表彝文作品,1986年后从事彝汉双语创作。出版《混血时代》《走出巫界》等多部著作,1994年出版的诗集《冬天的河流》是中国第一部彝文现代诗集,1998年出版的散文诗集《虎迹》是彝族文学史上第一部彝语现代散文诗集。

 

文章编辑:蓝色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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