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0-12-09投稿人:陆有斌
忽隐忽现的小路在那些高耸陡峭的群山间左弯右拐地向上延伸,如同那些缠在树上的藤蔓,显得极其纤细和力不从心。好不容易看到了一道山垭口,满以为到那里可以喘口气,平缓地甚至往下走一程,然而这山看着那山高,爬了一坡又坡。山势越发的陡,路则直立起来,望而生畏。半天之后汗涔涔软着双腿才走了小半截平路,心又被吊起来了,前面一条深长的峡谷窄窄地挤压着,两山高入云端,势如斧削,只有少数附有泥土的石隙间长着摧枯的杂草和低矮的树木,偶尔有千钧石横空而出,欲坠不坠。谷底是清浅的流水,半淹着棱角分明的石头。路在一壁山腰,多数地方得用手扒着岩石侧身行走,稍不留心踩落一块石头,许久河里传出一声闷响,空寂中令人毛骨耸然。
雾整天弥漫着峡谷尽头那个叫万家坪的村落,就算清楚地听到一些吆喝和狗叫甚至于脚步声,却什么也看不见。表姐起先说起这地方时我曾想入非非,多次心生跃马扬鞭,驰骋草场的欲望,及至到了这里才知道有些地名其实是现实的障眼法,因而对于表姐当年被那汉子牵着爬上高山穿过峡谷将一生押注的这里,之后又迅速后悔之事我始终能够理解,毕竟那时她并不知道“高高万家坪,罩子雾沉沉;开门碰着山,晚上鬼敲门”的谣儿,也不知道那篱笆为墙,山草为顶的房前屋后没有方便之所,每天男女老少都往地坎下和山沟里跑,借以遮掩的,仅仅是那屋虚无缥缈的雾幔。
据说那时表姐很漂亮,她的到来使万家坪着实沸沸扬扬了一阵。寨民们从散落在四周的农舍里走出来,提着酒瓶、苞谷、红豆,甚至牵了只角上挂匹红布的山羊走过田坎并转过几个弯到那两间破了一扇门的草房前。表姐在众多啧啧的赞美声中红着脸很得意地点收着物什,夜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围着柴火听酒歌。唱酒歌的是一群中年汉子,每人面前搁个土碗,劣质的苞谷酒有些浑浊。一排酒歌之后齐刷刷端起来喝下去。表姐觉得这很有味道,很豪迈。唱到半夜之后,大伙都醉了,其间有两人互相谩骂,继而推推搡搡打了起来,其它人在劝也像在打,闹了很久,一个年岁稍大的汉子一歪便倒在火堆里,头发呼的烧得焦臭,额头也碰出血。他被人扶起来踉跄着出了门,脱裤子把头一包,满口酒话的走了。表姐的男人说他没醉,他被扶到油纸隔开的新床睡时,还说要喝两碗。
没到半月,表姐便强烈的想逃出来,终于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她打了个包袱悄悄溜走。当然这种溜走或多或少带有点冒险性。果然没走多远便听到得得的马蹄声。表姐迅速钻进一片小树林,露水将她衣裤湿了个透。骑马的汉子是她男人,很慌张。表姐在小树林里呆了一个上午才匆匆赶路。到峡谷口隐约看到了一个汉子迎面而来,一种不祥之感几乎令她瘫倒在地。接下来她被捆住双手,绳子的一头被骑在马上的汉子拉着。马往前跑表姐就跟着跑,不时摔在地下被拖得满身泥土和血痕。到家时院坝里已围了许多人,看着梭落了鞋和外裤的表姐,一脸鄙夷和嘲讽。汉子将马拴在木桩上,便进门烤火去了。那马不知趣,尾一翘便拉了一泡尿,溅得表姐满头脸臭气难闻。
表姐没有再逃,尽管其间回过娘家,不几天便神色凄凄地回去了。半年之后的一个场天,她同男人外出赶场,男人在街上喝转转酒,醉得有些站立不稳,在几个人的搀扶下好歹翻过了那一道又一道的山梁。经过峡谷半山腰时,各自扒着岩石走,表姐在前不经意踩落一个石头,男人一让,手未扒隐便往下梭。表姐没有去拉,表情木然地侧身看着,待后面人赶到时他男人已摔进谷底,先砸在一块巨石上,留下滩血再掉进水里。
男人死后,舅父曾约上一群人去接表姐,那天寨上的许多汉子掮着长刀提着斧头,每人提着半斤酒一口一口喝着在房前屋后转悠,偶尔啊的一声将些小树木拦腰劈断。
那次舅父没将表姐带走,据说是表姐自愿留下的。她不久便生了个儿子,从此同寨里妇女们蹲在土坎或篱笆墙脚晒着不怎么暖的阳光拉家常乳孩子,或者为年老的女人翻找破棉袄里的虱虫,也同汉子们撕扯打闹,往男人堆里一坐,端上酒咕咕的也能碰几碗。
绵羊剪了几茬毛,年猪宰了几发,那孩子就长大了。终于有一天,孩子带来一个女孩,说是在花场上拉来的,女孩也乐意。表姐请寨里的人来喝酒唱酒歌,并把自己的床让给孩子们。半月之后表姐到乡场买油盐回来,在那峡谷间碰到那女孩和十来个男女。表姐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往独路口上一站,说谁不怕死就过来。女孩哭着说了许多话,然后跪下来向表姐叩头,直至额上血糊糊一片。表姐没让。僵持中寨里一群汉子提刀弄斧追了上来,揪住几个强壮的男人一阵乱打。表姐没有劝,说了她儿子一声不中用后便看着寨里人揪着女孩一行往回走,她走在最后面,一副得胜却不屑与人语的样子。
多年后,表姐带着她小孙女到我家,谈起这事依然一股英雄豪气。说人就是生得贱,什么地方不能在,我不都过来了,还跑啥子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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