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学研究网

www.yixueyanjiu.com

首页-->火塘文学

深山微雨

作者:陆有斌
发布时间:2010-12-13投稿人:陆有斌


 淅淅沥沥下了很久,这深山午夜的雨还没有半点停的意思。窗外浓密的枇杷树叶接着无休无止却又不急不缓的敲打,偶尔叶尖往下一倾斜,地面便交错着传出很响的滴水声。山沉沉的熟睡,只有上空几颗疏落的星子遥遥相对,看上去十分的孤独和心事重重。

和许多古老的村寨一样,莽莽乌蒙大山间那个叫芍妥的地方,所有的雨夜惊人地雷同。次日那条顺斜坡而下的毛狗路两旁青草挂满晶莹的露珠,黄泥路往中间凹,前夜有水流过,已洗刷得干干净净了。上学的孩子裤管挽得老高,披一张哗啦作响的油布,赤足从坡顶小跑着下来。也有收势不住摔倒的,那时他们用洗脸帕对折缝制而成的书包里往往甩出几个烤熟的洋芋沿着山沟似的路一直往下滚,于是咒骂声和哭泣声适时传出来。早到的学生跑过来跟着起哄,校舍旁那间土墙房的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中年汉子揉着因熬夜或因柴火熏烤而红肿的双眼,似雨的薄雾轻轻袅绕在他身前,他便显得有些缥渺,有些似有若无。在一阵揉搓之后,他歪歪倒倒地走到悬挂着一把铁锄柄的树桩前,随手捡起个石头很有节奏的敲击铁锄柄。那声音沉闷而传送不远,但孩子们飞一般的往另一间土墙房里跑,就是哭泣的那人也擦着泪跟上来,不甘落后。被称为教室的屋里光线极暗,中年汉子读了一段课文之后丢下书本跑了出来,蹲在那棵枝叶交错的枇杷树下使劲呕吐,树上滴落的水珠在他粗短的颈上停留片刻,便流向另一边。

在芍妥人的心目中,有太阳的日子像偶尔飞过寨子上空的飞机一样,不但少得可怜,而且很多时候明明感觉到那种亮度,它却稳稳地呆在雾霭后面,千呼万唤不出来。而雨却是这里的常客,不经意间就来了,软绵绵的,从未有过一丝半缕的磅礴气势。中年汉子敲响一天的最后一次铁锄之后,学生们又都飞一样沿那条毛狗路上坡去了,倾刻间踪影全无。他在檐下抱了捆干柴进了那间土屋,点出火后,随手从床低下拖出一个塑料桶,往土碗里倒了大半碗劣质却极容易醉人的酒,慢慢的嗓饮。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的,扑朔迷离。老式的木格子窗外飘着的是雨,是那种点点滴滴到天明的毛毛雨。这像极了宋时那个多情才女李清照的词作意境,充满凄清凄楚和凄迷的味道。中年汉子不知道婉约派,也不知道李清照。这雨从上辈的上辈就一直这么下着的,就像小姨妹要嫁人一样十分自然,而且不可阻挠。他在微微的醉意中也会独倚窗前,默默地算计着一些实际的事。比如在校的十七个学生每人每月都欠着他一斤酒,不管高度低度,不管瓶装散装,按村里的会议精神,每人都得轮流着提到学校。他还想着月底,该借那家的马骑着或者步行到数十里外的镇上领五十多块钱,然后美美地吃一碗羊肉粉,看一场武打的录像片。如果黑了就和那个干瘦的教育站长挤一宿,混顿酒喝,次日再飘飘悠悠地回来。然而他想得最多的是村长的女儿出嫁的日子早一点来。他是红笔师爷,是村里不可或缺的人选。为此他多次翻那本残缺不全的字典,查了三升苞谷的升的写法。同时反复着摸记帐时用苞谷一词好呢还是用玉米一词恰当。这样想的时候他把手伸向窗外,被淋湿之后抽回来拍打额头,一副冥思苦想却不得要领的模样。

入秋之后,那雨就越发的下得勤了,没日没夜的以那种旧有的方式飘落着,而且夹着丝丝寒冷直往颈里钻。地里的庄稼未能消受几番风雨,歪歪斜斜的,一部份索性倒平了,撕开苞谷壳,籽粒从头到尾都縻烂了。按惯例,在这每户均忙于抢收庄稼的季节,每年学生家都要抽一个强劳动力帮助中年汉子收割的。那时学校就放几天农忙假。中年汉子在他的地里转悠,码一码苞谷草垛或是捡拾一个散落在草里的苞谷棒子,偶尔也帮他母亲背一箩,但必须量少,而那里往往有学生家长站出来替换了他。先生嘛,怎么能够下苦力呢。他觉得学生家长说的也有道理,于是拍了拍来人的背说,你那娃娃有出息,要考大学的。来人满脸感激,嗫嚅许久却没有说出一句适当的话来,背上苞谷小跑的去了。夜里,帮忙的人轮番给中年汉子敬酒,询问他们孩子的学习情况。他说主要靠勤奋,当年我爹在镇里当炊事员,我凭这点条件不也只读到小学二年级,现在当了教师,是苦来的。这事迹学生家长甚至寨里的人在教育他们孩子的时候都会反复提及,有时退一万步说,识得两个字,能写写春联,人亲往来记记帐,也就光宗耀祖了。

也难怪人们说,秋冬两季寨里婚丧嫁娶,娃儿剃头的多。那时在雾一样的雨中,主人家挪开院窝或扯开油布搭个棚子,置一桌一凳。中年汉子把笔卡在耳朵上,左手夹一支烟,右手执一茶杯或酒盅,象征性的抿一口之后,有节奏地用杯底笃着桌面。村民看他的目光充满艳羡,识得字的断断续续地念着他写的诸如“头发剃得好,得个金元宝”、“娶个媳妇好欢喜,来年生个胖儿子”之类的喜联啧啧称赞。村长女儿出嫁的那天,中年汉子在他那间土墙房里临窗而立。枇杷树叶已经开始凋零了,不时磕磕绊绊的飘落一张,湿露露的沾在地上。他幻想着许多场景,就像到镇上领工资时看过的武侠片里的人物一样,轻工盖世、武艺超群,加之本身具有的非凡学识,在村长家院坝里舞弄一通,致使许多媚眼纷飞。村长女儿甚至抛开新郎,面带微笑,姗姗向他走来。这臆想促使他冒雨快速朝村长家走去。到的时候头发已经湿了,村长很感动,倒了杯酒给他暖身体。那天没有也不可能出现他臆想的那种情景,帐还没记完,他便有些微醉了。期间也有背着苞谷来做礼物的,他便为自己超前的准备喜形于色,很工整地写上“玉米”,遗憾的是装苞谷的都是学生书包或头巾一类的物什,这让他有些为难。

吃过晚饭,村长安排人送他回去,他执意不肯。在狭窄弯曲而又凸凹凸不平的毛狗路上踉跄着走不多远,便觉得十分手累。那时的雨稍稍大了点,他便躲在路旁一棚苞谷草垛里躲雨歇脚。苞谷草码得很大,里面便腾出一块空间,他没有钻到中心位置便不想动了。迷迷糊糊的眯了会,感觉有两道很粗很急的喘息从一草之隔的地方传过来。这是一对偷情的男女,但中年汉子却感觉不到是谁。他屏着气脸庞发烧,周身倾刻间膨胀噪动到极限。那男女不知是什么原因,时间无限度地拉长,只到中年汉子万般难耐中喘出声来,才在一阵慌乱之后鸟一样的飞走,掀翻的草垛将中年汉子压在中间,极沉。

这事让中年汉子回到那间土墙房里依然兴奋不己。窗外的雨声就像美妙的仙乐,又像是某个年轻女子的喘息。他躺在床上思绪联翩,直至梦里都还身体力行的做着许多让人心旌大动的事。次日在错暗的教室里,他浮肿着双眼多次叫班上唯独的两个女生轮番答题。年岁稍大的女孩子长着两颗虎牙,将上唇顶得高高的,长满萝卜花的左眼细而小,整个脸给人以倾斜的感觉。中年汉子就是在一天的最后一次敲打铁锄之后叫住女孩的。那时已跑出老远的女孩折回身来,一副做错事的样子不知所措的站在他面前。中年汉子在一阵快速的心跳之后,看到女孩长着萝卜花的左眼角沾着澄清色的眼屎,于是沉默许多之后挥挥手:要好好学习。女孩便走了。

春去秋来,洋芋开花了,荞麦开花了,雨一年四季都那么不急不缓地下着。那天干瘦的教育站长带着个年轻人来学校,说是当中年汉子的助手。中年汉子也不说话,从床下拖出塑料酒桶来,和教育站长碗对碗的喝。

年轻人再一次来的时候骑着摩托车,他先把此前带来的行李往后座上捆,然后摩托车屁股一冒烟,便颠颠簸簸的去了。学生们赶后追着看,还念着“小包车,上贵阳,又买粑粑又买糖。买来不够分,妈妈上北京,北京开大会,毛主席万万岁”。中年汉子也跟着念,双手还来回打着拍子。在雾一样的深山微雨中,恍如隔世。

 

   
相关链接
【相关链接】

 

彝学研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