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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江.符号与记忆(组诗)

作者:东木
发布时间:2011-05-30投稿人:杨解


黑色的江水,来自“天”

神的居所,也有纠纷

需要智者,斡旋协调

————题记

爷爷走的那天,江水还在在流

爷爷说过,黑色的金沙江

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天上有祖先的灵魂

都是活腻了地上

才回天上去的

天上也有世居的神灵

偶尔也下来巡视地球

或者向人间的勇士挑衅

要不就降灾于人类

爷爷走了,能不能回到天上

能不能与他一脉相承的祖先

生活在一起

这个问题太大,牧童来不及细想

爷爷走了,爷爷走的时候

冬天似乎已经来了很久了

那个西风狂野的夜晚,不偏不倚

爷爷冷冷地躺在了尸架上

爷爷觉,一生中

围他而坐的人就这次最多

可爷爷的皮也没有笑,肉也没有笑

爷爷用心笑

西风还在吹,这是鬼风呢

吹一吹,就该停了吧

爷爷走得很顺达,甚至遗言也没有留

爷爷享年78岁,只差两年就八十了

可这不算什么遗憾

70不理事,80不赶鸡,爷爷都老祖宗了

迟早都要走,走了只会变神灵

不会变厉鬼

爷爷属虎,也在虎年虎月走

这就对了,毕摩的话没有错

虎月是粮的季节

爷爷走得其时,如其所愿

冬天虽然寒冷,或者因为寒冷

是个死亡的好季节

至少尸体不易腐烂恶臭

可以多停灵一些时日

因为农闲,爷爷走的消息

该通知的亲朋好友都通知了

来不来是他的事,通不通知是我的事

爷爷只死这一次,为爷爷而流的眼泪

就在这次流干吧

免得事后还有哭哭啼啼的亲戚

来一拨还得招待一次

招待一次就会少一只羊子

爷爷的葬礼不大也不小

江左和江右的亲戚都来了

连嫁得最远的幺姑娘也来了

那个逃婚逃了无数次

也没有逃成功的女儿

因为住得远,眼泪最多,赶礼也最丰

她的哭丧歌最激动人心

引得本来没有眼泪的女人

泪水涟涟

阿达咦——

您好狠心呀!最后一面也不让女儿见

……爷爷走了,江水在流,颜色也没变

老牛哞了哞,倒下了

木棒横了横,竖起来

乌鸦啼了啼,飞走了

儿孙的哀哭声

江水说它带走了一些

风儿也说它带走了一些

还有一些不知闷在哪里

不定什么时候要出来

死的已经死,活的还得活孩子们

陡坡要滚洛石块,你拿什么挡

孩子们

人的命根是饭

羊的命根是草

还是吃点饭吧,孩子们

孩子们不是不吃,是吃不下

谁在自己父亲的葬礼上

大吃大喝呢?

飞回的乌鸦又凄鸣了一下

北坡升起的青烟便断了方向

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没了定准

哦,徘徊的灵魂

你还有什么挂念的么

是你的烟杆落在了枕头旁

还是你的茶罐落在了火塘边

去吧,年轻人,赶快拿烟杆来

还有乌黑的茶罐

陪伴老人一生的东西,不能少,

少了它们,灵魂上不了天

爷爷走了,江水还在,青烟起来了

爷爷的灵魂,一股一股散了

牧童仰望蓝天

看见一朵白云的尾巴

在山脊悄然隐去

那是爷爷吗?

留下羊群

留下猎狗

留下空空的盐槽和我

爷爷变成一朵白云了吗?

牧童的思绪和灿烂的阳光

在黑色的江面上打旋

旋了又旋,旋入黑色

也旋出黑色

真是大江呵

你几时听过它大声喧哗

要是换了哪条小溪,你听听

耳膜都震破了

爷爷经常这样说

牧童早记住了,现在又想起

想起这些,牧童想哭

可终究没有哭

为什么想哭

为什么不哭呢?

在哭与不哭之间

领头羊打了个响鼻

南坡的羊群就齐刷刷奔向江边

惊起的尘灰遮住了天

也遮断了乌鸦的叫声

牧童想,黑色的江水

爷爷说你来自天界

也许你就是那次毁灭的阴谋

遗留的尿屎呢

要不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金沙?

江边的羊群,没有吃草

盐槽空空如也

一粒盐和一滴水的距离

比爷爷走的路程还远

背后的羊群和羊群的背后,都渴了

红土就燃烧起来

卷带了枯枝和败叶

轻轻绕过斑鸠祈雨的声音

燃断绳子一样

燃断了长长的江水

这是金沙江第二次断流

爷爷的灵魂还在路上

江水断流了一个下午

夕阳已经落坡了

月亮趁机爬上来

一只乌鸦(是那只吸足了青烟的乌鸦吗?)
江河

睿智得就要开口预言:

牧童牧童,你听着

你将成为放牧老人

你的牛羊因为繁衍如春草

将越过江岸,抵达北方祖居圣地

你的子孙因为人丁兴旺

将有一支汇入东方诸神之林

你好自为之吧!

牧童哭了

不知道为什哭

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禁止自己的哭

一个红土一样

美丽的姑娘,梦幻一般

入牧童的怀里

春天就来了

      二

很多时候,我知道

我的命运就是巫师的命运

可我说了已不算,所以我不说

我站在江上,最宏伟的桥头

微风拂过我的脸,也竖起我的黑发

飘飘洒洒,长满荒野

意气风发,怀古伤今的模样

多么廉价的情感和姿态!

我张开嘴,没有说什么

可我似乎什么都说了,毫无保留

俯瞰的姿势很好,江水汹涌依旧

我吐了泡口水,白色的口水

蓄满紫色的阳光

我想用静默,数数

口水掉落的时间

以此丈量,桥梁的高度

口水却在途中,四分五裂

梦幻泡影的感觉,真好

却止不住江水东流

流成金沙江,流过金沙江

还在流

我射出的口水,没有到达

祖先曾经到达的地方

我因此有理由,遗憾终生

走阴女走过来,披头散发走过来

栅栏旁的顽童见之都走散了

从此无须用异族的声名恐吓

一听走阴女的名号,孩子再大的哭声

也会噤若寒蝉,江边山寨多

山寨大人多

大人们惯用的伎俩,等到你识破

你已加入他们的行列

走阴女走过来, 披头散发走过来

希望遇到走访阴间的客户

譬如沙马莫宏家

请她再度以身试法

走阴女说阴间真是太好了

每去一次都不想回来

走阴女,你遇到死去的丈夫了吗?

你的婆婆对你好不好?

你怎么就不想回来呢?

你不挂念你的儿子么?

哦,哦,哦

怎么说呢,走阴路上撒满花香

所有的东西都镀上金色

到了阴间,他们都会拖长了声音

动情地说,哦——你又来

我看见你外公家有条黑狗,

拴在屋檐下,不住狂吠

你外婆一声断喝,黑狗只好摇尾巴

你外公调解纠纷去了,没有回来

我婆婆却来了

婆婆说,你不要为阿尕嫫的事情悲伤哈

我们老了,需要个送水端茶的

再说我也很寂寞,就带了来

你回去吧,以后我会让你过好的

我回来了,可我的女儿阿尕嫫没有回来

也没有哭,多么心硬的姑娘!

我的眼泪白白为她流了

天黑了,我们用火灰埋好火炭

一点火星子也不留

屋里一片漆黑

走阴女的呓语叫人汗毛倒竖

毛毛虫,啊,一路的毛毛虫,叫我害怕了

手脚利索的女人们,扫一扫火塘边吧

走阴路上的毛毛虫就是那些鸡屎疙瘩呢

阴间在哪里?你以为有多远

跨过门槛就是

这次,走阴女没有回来

而且永远不会来了

她说她的烂背篼被人烧掉了

回来也没办法了

走阴女的坟地在江边

洪水一来就什么也没了

阿妈在江边梳头,太阳就露出了脸

骏马昂首嘶鸣,点击晨曦

也击中了阿妈某根神秘的软骨

整个身子不由颤了颤

阿爸的猎枪恰在此时,脆然响起

密林深处,青烟,穿透层层叶片

直追云的方向

猎狗的吠声,虽然快速而猛烈

还是迟到了半拍

江水静静流过,没有张扬

阿妈的梳子却毫不犹豫掉下来

掉进江面,旋了旋,流走了

炊烟照常升起,晨霜铺满小路

舞蹈的阳光充满祥和的忧伤

横板屋下的啼哭,是我吗?

我没有,喝龙奶的福分,或者磨难

我也没有在龙年龙月龙日生

(那是英雄神秘的生日!)

我喝阿妈的乳汁长大

阿妈长大了喝金沙江水,那时

似乎没有金沙,只有黑土

随江而来

羊皮口袋,需要岔开袋口

我们才知道,里面装的是荞麦还是炒面

要是远行的身影太孤单

带上羊皮口袋吧,老人都这样吩咐

装满炒面,一路不怕饿鬼缠身

遇到泉水或者溪水

——都是金沙江的血脉

调一碗,喝一喝

疲劳顿消,精神陡增

只是,林下休憩时

你得警惕,收紧你的魂儿

以免落入猫头鹰的凄鸣,罗织的网

其余诸事,无需挂虑

若是到了江边,蜀风和彝风

四处传诵的金沙江,一定会宣告

你的行程,即将结束

你的炒面,也将调完

翻转你的羊皮口袋吧,翻完抖一抖

你要听老人言,这是我们适时的提醒

羊毛朝里,往里吹吹气

看鼓不鼓,不鼓

再使劲吹,吹得胀鼓鼓的

系上袋口,夹于腋下赶紧泅水

北方的亲人,等你

已经等了很多年

走路时不小心,跌倒了

来不及想什么

便喊了声“阿妈”

游泳时呛了水,脱口而出的

还是一声“阿妈”

看来,只有回家招魂,要不我抖得厉害

延请的巫师,密集鼓点和念念祝辞

震动了屋宇,横梁上的烟灰

瑟瑟抖落下来,落在花猫的头上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跌在青山脚下,你也要归来!

落在金沙江畔,你也要归来!

回家有炒面,回家有鸡蛋

阿妈在等你,阿爸在等你

魂兮归来……

滚滚江水没有卷走我的魂

巍巍青山没有缠住我的魄

因为我知道,阿妈

在等我

跋山涉水,我也要归来

我要用我一生的智慧

超度你,南下的祖先

假如你是野鬼,还在林边徘徊

假如你是孤魂,还在山涧踯躅

缕缕青烟不是你的灵魂么?

跟随我的声音吧,不要随风

雄浑的念经声,穿透密罩云雾

与我血脉相连的祖先

竖起你的耳朵聆听吧

我的声威,将托起你的魂灵

轻轻飘过金沙江

走过喧哗市井,如果懒得听,红尘滚滚

塞住你的双耳哈

这是回归路上,神灵所允许的

如果你胆小,闭上你的眼哈

不要看江水滚滚,以免头晕

如果你爱美,神灵也

许你看看金秋的落叶

只是,只是哈,不可贪恋其境

以致忘返

你要切记,江的对岸

遥远的北方,是你的归宿

到达,便有极乐等候

还有你世世代代的亲人

外婆说,她又做梦了

梦见年轻的自己

江边打猪草,一篮子的鲜花

外公说,罢了,罢了!
背着鲜花,茅草边,窄路上遇见了心上人,脸就红了
是吧?烦!

外婆泪水涟涟,沉默许久

外公抓起火钳,夹取红红的木炭

点烟,狠狠地吞吐烟雾

那些与子孙的兴旺,关系密切的精灵

外公的嘴里进进出出

外婆抹干眼泪,稍稍变了坐姿

面向外孙,喃喃自语

我梦见自己,飘过江岸去了

很轻很轻,裙摆也没沾一滴水

干干净净去了,一点痛苦也没有

三年前,因为猎枪走火,外公的耳朵背了

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不值得奇怪

可外公的耳朵却背得有些奇怪

你大声说,想让他听见,他偏偏听不见

你小声说,不想让他听见

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这次外婆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

不想让他听见,也不想不让他听见

他也完完全全听明白了

听见外婆呢喃下的语词,像游丝飘入耳际

外公不由严肃起来,说:

这个老太婆,怕真要走了呢

我看见外公的眼角湿了

这个曾经杀人不眨眼的土匪!

屁股下的蔑席,咔嚓咔嚓断了几根

这些年深月久的竹篾,曾经,或即将

留下谁的指印和气息?

我的泪水,不知该不该来,却已来了

只好背了身,跨过门槛
悄悄来到草地上,尿了尿

祖孙两代的眼泪,还有我的尿水

缓缓流入金沙江

江水没有言语,表示来者不拒

金沙江,是我的故乡,更是乌鸦的故乡

我和乌鸦没有仇恨,也不算友好

我来了,它一般会惊飞

它来了,只要不乱叫

我也不会害怕,乱吐口水的事情

也不会发生

乌鸦落巢的叫声和起巢的粪便

都是日出日落的事情

有时乌鸦的粪便,也会翻卷红土

翻出青稞与荞麦,养育众生

当然也养育我

下雪了,我看见黑与白

江边奔跑,跑过山顶,跑到天边

等待黎明和霜露

那是多美的风景,不得不让你哀伤

厮杀的美丽美丽的短促,都在喘气

白色是一种,多么脆弱的颜色!

很多时候,只要下雪

放牧老人的足迹,就会点点成线

密林

三窟可以藏身的白兔,如今搬了两次家

不知老人的足迹是否可以追上

要是被追上,富人搬家变穷人

穷人搬家变火灰的

就会成为,箍在小白兔头上的,谶语

世居的人们,不辞辛劳

代代装饰,乌鸦的鸣声

漫长而仔细的绝活

已经把它大肆渲染

染黑成色,比乌云还自由散漫的黑色

也随黑色的江水,涓涓流淌

时令和气节,剥掉一层又一层

竹笋的黄皮,也送走

竹笋皮一样干瘪的老人

天上的日月星辰和云雾雷电

都是火的种子,最初的萌芽

后来才凝成,人间的火塘

火塘边的火灰和火灰的前身

不管怎么变幻无穷,从未离开江水

毕摩的锐眼,早已洞穿一切

黑色是一种,深不可测的颜色!

金沙江,如果你的父亲

没有告诉你,你的家谱

那我不妨告诉你

你来自天上

你的乳名,叫黑水

你的颜色,是生命的本色

你的路上,有蚂蚁

也有黑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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