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学研究网

www.yixueyanjiu.com

首页-->彝学快讯

凉山歌声,自我救赎路,走出凉山的捷径

作者:刘炎迅文章来源:来源:南方周末2015-09-10
发布时间:2016-09-05


2012年,瓦其依合在一次演出中用彝语演唱《不要怕》,赢得全场掌声。即使是彩排,他也要认真地唱完整首歌。 (受访者供图/图)

很多年里,凉山都是中国最贫穷的地区之一。孤儿们的苦难故事构成了外人对那里最主要的想象。

从前的摇滚歌手,现在的彝族村官恩扎洛格经常教孩子们唱歌,希望他们有一天能通过音乐摆脱贫穷,改变命运。

在一代代的凉山年轻人眼中,音乐是一条自我救赎的通路,也是走出凉山的捷径。

37岁的摇滚歌手恩扎洛格,已经在阿尼村做了6年村支部副书记。

他皮肤黝黑,留着3毫米长短的寸头,圆脸,微胖,一说话就爱笑,憨憨的,但当他拿起自制的两根弦的月琴,随意弹上一曲,立即显现出另一番景象。他微佝着的身体、四下摇摆的脑袋,双眼半睁半闭之间,含混迷离的神情,专注于自己的琴声,像一个善泳之人沉迷于深潭的清澈和平静。

他曾在成都的夜色里跑了7年酒吧,在成都摇滚圈子里小有名气。但在家乡,他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村官。他有意识地教村里的孩子唱歌,指望他们有一天能通过音乐走出凉山。

很多年里,凉山都是中国最贫穷的地区之一。毒品和艾滋病制造了大量孤儿,他们的苦难故事构成了外人对那里最主要的想象。今年8月,大凉山彝族孤儿木苦依五木的作文《泪》,成为最新的一则苦难故事。一句“饭做好,我去叫妈妈,妈妈已经死了”让无数人潸然泪下。

现实与梦想,其实充满了挣扎。

1 念经超度他家祖坟的灵魂 阿尼村在一座2600米的山上,属于一个叫“井叶特西”的乡,位于美姑县城向北十几公里之外。在绵延起伏的山岭之间,阿尼村小得像一粒芝麻。

时间过得如同静止。年轻男人们几乎都外出打工了,留下了孩子、渐入中年的妇女和老人,还有一些牛羊和鸡。几个带孩子的女人,几乎都是怀里抱着一个正在吃奶的,身边跟着几个四五岁到七八岁不等的。

17岁的德金古,身材苗条扎着马尾辫,早早去了东莞打工,这让她的目光与同伴不同,透露出一种明确而清晰的神色。再过两个月,就是彝族新年,她回来准备过年。“过完年,还是要出去打工的。”

“将来呢?”

她顿了顿,“最终还是要回到村里,结婚,生孩子。日子不就这样过吗?”

这里的女人结婚后,就用所有的时间带养孩子们,过完一生。

凉山是全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截至2014年,常住人口中,彝族人口为2226755人,占49.13%。据《凉山彝族自治州概况》,凉山是四川省扶贫攻坚重点地区之一。全州3733个行政村中,贫困村就有2561个,其中1187个列为全省重点贫困村。

回到美姑县,成为阿尼村的村官,对于恩扎洛格而言是个意外。2009年,他在成都唱歌跑酒吧的第7年,唯一的弟弟因为吸毒,死了。年老的母亲一下子无人照料,恩扎洛格不得不回家。在母亲和亲友的劝说下,他暂时放下摇滚,拿起《申论》,考了几次,终于考上了村官。

从数字上看,阿尼村共有787人,尚没有艾滋病患者,只有三个吸毒人员,另有三个孤儿。在整个美姑县,凡是小学四年级以上的孩子,都要接受艾滋病防治知识教育。

然而,恩扎洛格很快感到:这份工并不容易。有一次建村道,规划好的路线要从一户人家的祖坟过,那家人就来把路拦截了,然后村主任去协调,还被打了。恩扎洛格耐着性子去,聊了一天才发现,这户人家感到没有被尊重,赌了一口气。

最后的解决方法是:请个毕摩来,念经超度他家祖坟的灵魂,搞定。

毕摩是彝语音译,“毕”是“念经”之意,“摩”则是“有知识的长者”的意思,是一种专门替人礼赞、祈祷、祭祀的祭师。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但他不打算再说了。“很多事儿,还得慢慢去改变,多说无益。”

村官恩扎洛格依然没有改变自己做一名摇滚歌手的梦想。 (刘炎迅/图)

2

唱歌是特别适合这个民族的一技之长 村里的小学上午9点半上课,下午3点多放学,之所以这样定时间,是因为家最远的孩子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中午带着土豆来吃。

凉山彝族地区基础教育发展滞后。连这个调查数据都是滞后的——到2000年底,“普九”地区人口仅占全州人口的29.4%,民族地区基本未实现“普九”。

恩扎洛格经常教孩子们唱歌,用他自己做的月琴。有时教一些流行歌曲,有时教他自己创作的歌,比如这首《巴普街》:“巴普街最富裕的是哪家?牧羊村里最穷的是哪家?有多少金钱也不会知足,那么有多少文化才能跟上你的脚步?”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本人热爱音乐。他认为,唱歌是特别适合这个民族的一技之长。就像美国的黑人孩子,往往通过打篮球能迅速出人头地。

彝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在市场化时代,中国最早走出来的少数民族歌手“山鹰组合”,就出自凉山。

“千万支的火把照着你的脸,让我看清楚你的容颜。噢我最亲我最爱的大凉山……”那是1993年,三个身着民族服装的彝族小伙子红遍了大江南北。他们的专辑封面上印着五个字:走出大凉山。不少人是因为这盘磁带,才知道了彝族和凉山。

作为众多彝族文艺青年眼中的教父级人物,46岁的山鹰组合的灵魂人物“老鹰”吉克曲布已经剪去了及腰长发。如今他也回到凉山,在西昌创建了自己的音乐公司。

深目高鼻的吉克曲布出身毕摩世家,从4岁起就背经文,一直到12岁,后来在工厂里面做了七八年的工人,电工钳工挖矿装炮眼儿什么都会。

当年在矿上,因为孤独和对未来的迷茫,年轻的吉克曲布抱着断了一根弦的吉他,写了一首彝语歌《想妈妈》,这首歌后来被视为彝族地区第一首流行歌曲。私下里用录音机翻录,传播开来。翻录的人都赚了不少钱。

尽管如此,但年轻的吉克曲布也没有想过会以唱歌为生。市场化,离凉山太遥远了。那时,彝族只有一个出名的歌唱家曲比阿乌,她是中央民族歌舞团来大凉山招募时发现的,“这是被官方认可的,然后就去上各种晚会,代表一个彝族的形象。”山鹰组合的另一个成员瓦其依合说。

看到自己写的歌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吉克曲布有了新的想法,或许可以出去闯闯,于是在1993年,他和瓦其依合等人组建了山鹰组合。这是中国第一个出名的少数民族音乐组合。带着彝族风味的旋律,铿锵的汉语加彝语的说唱,他们奇妙地火了,火得一塌糊涂。尽管他们很不习惯广东的生活,但这里当时是中国音乐的第一市场。

当时流行的一句话是:在凉山,每个司机都有两盘山鹰的磁带。从此以后,组合成了彝族歌手最常见的表演形式。

前几年以一曲优美的《不要怕》又火了一轮的瓦其依合是凉山昭觉县人,他的家在离西昌四十公里的一座山上,晚上看得见灯火辉煌的西昌城。“那个地方直到三四年前才通上电,(在时间上)离西昌起码有二十年的差距。”他对南方周末记者感叹。

他对这件事记得非常清楚:有一年冬天,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来凉山视察,去了他的家乡。进了一个农户的家,当时就流了泪,说我没有想到,在中国还有这样穷的地方。然后就从秘书那里拿了几千块钱给这个农户。

这一段都被随行的摄像机拍下来了,新闻没有播。

1993年,山鹰组合的第一张专辑《走出大凉山》封面。 (南方周末资料图)

3

你必须学会自己本民族的唱腔 在山鹰组合的影响下,大批凉山的青年希望通过音乐这条路,走出凉山。

1996年,另一个彝族音乐组合“彝人制造”也横空出世,通过北京的放大效应走红全国。两位主要成员是一对亲兄弟,曲比哈布和曲比哈日,都是美姑县人。更多的人指望:未必要走广州、北京那么远,至少能到成都、西昌,也是一种改变。这里有现代化的生活。

“当时太想唱歌成名了。”1983年出生的歌手阿甲尼古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尽管彝族民间传统,视那些痴迷唱歌的青年为“不务正业”甚至“二流子”,但真要唱出了名气,就会被众人尊重,“那种感觉太好了。”

在西昌上学时,阿甲尼古就模仿山鹰组合,将自己写的十几首歌,录制成磁带,在校园里也传唱一时,又一度拉着同学搞了个小乐队。

对于好不容易走出凉山,在社会上辛苦打拼的彝族青年,唱歌成名具有巨大的诱惑力。阿甲尼古说,他当时在一家旅游公司工作,带着游客爬山。有一次下雨,山上雾很大,他独自站在海拔3600米的山顶,等着一批客人,都是某机关领导。他独自等了很久,看着自己淹没在浓雾里,四周寂静无声,就突然流下眼泪,“觉得自己辛苦,心里累,没有方向。”

他后来和乐队一起,去广州的酒吧闯荡过,但几个月下来,他就感到“大城市太复杂,又不认识人,又没有钱,怎么混?就挺想家。”很快,他从广州回到了西昌。

爱唱歌的彝族青年,试图融入“外面的世界”总是困难重重。山鹰组合也曾如此。瓦其依合回忆:在广州,他们被经纪人说过很多次:吃饭别吧唧嘴,更别那么大声,这样才显得斯文,有涵养。

“这让我们一时不能适应,要知道在山里时,吃饭都是很响的,你要是不出声,父亲就会拿筷子敲头,骂道‘你吃个饭,你见不得人吗?像个娘们一样。’”

最终,山鹰组合在合约到期后离开了广州,在随后的三年里,他们游历云南贵州等地,去少数民族聚居区采风。那是他们最穷的三年,但也是最开心的。之后,他们又去了北京,开了自己的音乐公司,迅速成了彝族歌手在北京的聚会中心。

对于那些挣扎于音乐圈的彝族歌手们,想出头很难。如今在音乐圈里有些名气的“声音碎片”乐队主唱马玉龙也是彝族人,他比山鹰组合还早了一年去北京。不同的是,他是只身北漂。“当时和乐队排练时那一瞬间,是很幸福的,但在生活上,我就没办法真正融入。”他说。

山鹰组合到了北京后,马玉龙天天和他们混在一起。说彝语,聊凉山,做彝族的菜。很多年以后,他对瓦其依合说:“当时你们如果不来的话,我可能就抑郁,或者疯了。”

彝族女歌手吉克隽逸靠汉语和英文歌走红之后,给时尚杂志拍了一组大胆性感风格的照片,也在凉山地区惹起了很大争议。另外一个与此相对的现象是:很多男青年争着声称自己是她从前的男朋友。

最近两三年,吉克隽逸和莫西子诗等彝族歌手,陆续通过选秀脱颖而出。在吉克曲布看来,这让更多的凉山青年产生更大的幻觉,“太急功近利了。很多青年根本不会唱母语歌曲。我们小时候,就会唱四百多首彝族民谣。”

现在,他带徒弟时,必定告诉他们一个理念:“你必须学会彝语,学会自己本民族的唱腔。会唱汉语、英文歌曲的多了去了,还缺你一个?”

4

人活着,最重要的是要有奔头 恩扎洛格时常想起外面。

他时常说,有一天他还会带着自己的乐队杀回成都去。这番话常常被视为一种玩笑,没有人太当真。

“外面”有他的音乐,他的梦想,充满现代的诱惑。虽然这诱惑也会带来伤痛。他时常会想起被毒品害死的弟弟。

台湾女学者刘绍华曾在凉山扎根研究多年,写了《我的凉山兄弟——毒品、艾滋与流动青年》一书。她指出:在凉山彝族,有抽鸦片的传统。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海洛因流入凉山,迅速成为年轻人之间展现时尚与经济能力的指标,享受流行的海洛因,象征着购买力,而购买力的高低则反映出在都市里生存本领的能耐。

在成都,一次演出后,恩扎洛格跟着朋友“飞了一次叶子”——抽大麻,第二天醒来,感觉很不好,就像宿醉一样,头昏沉沉的,从此他再也不碰。而海洛因,他更是想都不敢想。2009年弟弟吸毒死了,这一下子改变了恩扎洛格的人生。他不得不回到美姑县侍奉母亲,暂别音乐。

但他毕竟是一个在成都混过7年摇滚圈的歌手。回了家也总想着重操旧业。除了教孩子们唱歌,他平时没事就弹琴吊嗓子。在西昌,他保留着一支名叫巴普街的乐队,偶尔有空,也会坐8个小时的山路车,去和乐手们练上一曲。在他看来,这是保存梦想的火种。“星星之火,随时可以燎原。”

回乡的日子过得缓慢,也少了大城市的压力,他感到安逸,但不适之感也随时迎面撞来。他和久别的同学、朋友相聚,酒过三巡,席间谈论最多的是“谁的局长是怎么当上的,县长是怎么当上的……”

这让他感到厌烦和无聊。他发现,自己的价值观正在被改变。

阿尼村山头,山风渐起,云雾散开之处,空气清明通透,可以看出去很远。恩扎洛格停顿了一下,说,“人活着,最重要的是要有奔头。”

彝族教授认为:贫穷因自然环境恶劣,非村民懒惰

大凉山腹地,在与贫穷抗争的人们远非外界一些人所想象的“不争气” 摄影/本报记者 郝羿

对于“最悲伤作文”引发的关注,彝族学者侯远高教授忧心的是,吵完了,各自散了,没有人真正关心能为改变凉山做点什么

“最悲伤的作文”事件的持续发酵,将大凉山再次置于公众显微镜下。对其贫困根源的探讨,在网上掀起观点混战,同情、谩骂、质疑者皆有。

一些貌似理性的声音认为,懒惰、毒品成为大凉山绕不开的两个致贫标签,由此也产生了“不值得同情”的观点。在当地从事公益服务的志愿者看来,大凉山真实的发展状况绝不是几个概念、标签或“惨不忍睹”的照片所能诠释。

彝族学者侯远高教授10年前暂别大学讲台,回到凉山尝试用教育和专业社会组织的帮扶,修补那些官方暂无力顾及到的社会裂痕;21岁彝族青年吉子吉色则希望通过读书,像30余年前侯远高那样走出去。

北京青年报记者走进大凉山,试图通过侯远高和吉子吉色各自为“进凉山”和“出凉山”所作的努力,展现一个不一定全面、但尽量真实的大凉山。

或许,“撕开”封闭的途径越多元,改变凉山的“内动力”才会越深厚。

话题刚一触及外界为凉山所贴标签,侯远高就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乱蓬蓬的铅灰胡须,钢针似的竖立。在位于四川西昌的办公室里,他把眉头拧得很紧,烟一根接一根地点燃,屋内很快就烟雾缭绕,一次性纸杯里插满烟蒂。

那是8月初,“最悲伤作文”刚在网上引发新一轮对凉山问题的争论。

侯远高是中央民族大学西部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从凉山走出的为数不多的彝族知识分子,常年关注并研究凉山社会问题。

最近10年,他暂别大学讲台,有七八年时间扎在凉山,欲为解决凉山乡村社会问题探索一条出路。

彝族学者眼中的标签

地图上,金沙江在四川西南向北延伸,同大渡河汇合,勾勒出呈银杏叶状的大小凉山轮廓。因山险水急,凉山形成一个封闭、独立的地理单元。该地区是中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彝族人口220多万。

初入凉山的人,往往对当地的贫穷感到震惊。乡民世代生活在平均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山,住着低矮、没窗户的土坯房,墙角堆放的土豆便是主粮, 很少吃肉。路边玩耍的孩子,多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卫生状况堪忧。待到五六岁,他们便要照看两三个弟弟妹妹或参加田间劳作。通常,一个彝族家庭都有2到4个 孩子,多的有五六个。2014年,全国农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0489元,而国家贫困县美姑、布拖等老凉山地区约为四五千元,仅为全国人均水平的一半。

“最悲伤作文”引发关注后,网上有声音将当地的贫穷归结于当地人的懒惰、固守恶习,认为扶贫反倒助长了乡民不劳而获的心态。大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侯远高坐不住了,连夜写了反驳文章。受访时,他一再强调,贫困本身就是一个相对概念,改革开放30多年来,凉山也在发展,只是与内地差距越来越大。作为中国14个集中连片的贫困地区之一,凉山只是国家发展不平衡的一个缩影。

侯远高是凉山美姑县人,1982年考入中央民族大学,主攻民族学与人类学。在他看来,凉山的贫穷有文化差异的因素,但更多是受恶劣的自然环境限制。很多村寨不通路、不通水,高山土壤贫瘠,而且只能种一季粮食。

据他观察,近几年,国家对凉山扶贫资金的投入大幅增长,但扶贫资金大部分用于“彝家新寨”等基础设施建设,大多数贫困户并没有获得扶贫专项资金,他们能够得到的农村低保、粮食补贴和退耕还林补贴等,能缓解贫困,但不足以实现脱贫致富的目标。

这位彝族学者还抱怨,政府和企业在凉山开发自然资源,却缺乏观照乡村发展。“比如为了修水电站,把河谷的乡民搬迁到山上去住,发的电输到东部去了,山上的农民还在点煤油灯。而且这些企业的注册地不在凉山,当地每年因此流失税收上百亿。”

“但无论如何,板子不能打到穷人的身上。”侯远高说,众多乡民生活在封闭隔绝的大山里,不能接受良好教育,何谈接受现代文明。

“新的衣服孩子穿上几天后又脏了,又不洗,新旧没有太大区别。”他认为,物资不应该成为外界对凉山真正的关注点。毒品、艾滋病等诸多社会问题的根源,是教育的缺失和文化的边缘化。

侯远高说,在凉山开展公益项目的机构有上百家,绝大部分都在做乡村教育、儿童救助、禁毒防艾、就业和创业培训等,为的是提高当地人的自我发展能 力,而非用金钱“养懒人”、“养穷人”。 这些公益机构最反感的,就是个别人在网上发布凉山惨不忍睹的照片,让网友看到后捐钱、捐物资。

对于网上指责凉山人“懒惰”的声音,越西县普雄镇宝石村党支部书记潘小伍很不屑。潘小伍所在的宝石村,1991名村民中,外出打工的有300多人。按一个家庭两名大人三个孩子的家庭结构推算,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劳动力外出打工,且以青年男性为主。

“那些发表评论的网友,去山里看到过真正的彝族同胞吗?”公益组织索玛基金会理事长黄红斌常年在凉山贫困山区行走,所到之处,看到的都是老人妇幼全家在田间劳动,极为辛苦。

知识分子的乡村自救

侯远高用10年时间,探索修补凉山乡村社会裂痕的着力点。

禁毒与防艾,是凉山乡村建设绕不过去的议题。在凉山的乡村,公路两旁的民房砖墙上总是随处可见“远离毒品、预防艾滋”、“吸毒违法、贩毒有罪”之类的宣传标语。

早在2002年,一些彝族知识分子就意识到毒品、艾滋对于凉山的潜在威胁。那时因共用针具注射毒品而感染艾滋的仅数百个病例。侯远高等人向政府 递交调查研究报告,认为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艾滋病将使凉山陷入发展危机。十几年间,当地艾滋病例增至30000余例,大量家庭由此破碎,孩子成为孤儿。

2005年,侯远高连同其他彝族学者、官员、企业家创建了“凉山彝族妇女儿童发展中心”(以下简称发展中心),专注禁毒防艾教育和儿童救助。

据民政部门统计,2013年凉山州共有6727名孤儿,其中有257名还感染了艾滋病。另外还有19072名特殊困难儿童,后者多为失去父母依靠的孩子。凉山彝族习俗,丈夫去世后,妻子改嫁时不会带走孩子。

发展中心和教育部门合作,为这些特殊困难儿童提供长期综合救助。他们创办全寄宿制爱心班和爱心学校。爱心班设在乡村中小学里,配备生活教师和厨师,孩子的吃住都有人管。孩子每天能吃一次肉,一学期发两套衣服。

美姑县孤儿吉尔日呷今年12岁了,刚升入小学二年级。他的父亲吸毒,得艾滋病死了,母亲抛下他,离家出走。被“爱心班”接收前,吉尔日呷跟着叔叔在山上生活,没上学,小小年纪就背着个竹筐干农活。

生活老师小金发现,吉尔日呷刚来时内向极了,不会汉语,生活自理能力很差,鼻涕流下来都不会擦。今年8月北京青年报记者见到吉尔日呷时,他成了一个干净、爱笑又懂礼貌的小男孩,还在就读学校拿到了“最佳小雷锋”的奖状。

发展中心通过“一对一委托抚养和助学”的方式,解决经费来源问题。即一个城市家庭资助一个孩子,助学、生活费全算下来一年3000元,资助最少9年,确保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短期资助的不要。“爱心班”模式很快得到推广,其他NGO组织也参与进来。

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凉山约有200个类似爱心班的救助平台,使近万名彝族孩子得到综合救助。

2010年,发展中心和美姑县政府合办了凉山第一所爱心学校,当时借用了乡村中学的闲置校舍。目前,900多个特殊困难儿童有了生活和教育保障。

侯远高有更大的野心,他计划在昭觉再建一所爱心学校,因为昭觉的特困儿童更多。万达集团曾于2012年宣布要捐款2500万元援建该校,遗憾的是,由于某些原因,至今仍未动工。“如果能建10所爱心学校,凉山大多数特困孩子的生活和教育问题就能够解决”。

为了让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孩子继续有书读,发展中心开辟异地入学的方式。就在今年8月,安徽马鞍山中加双语学校成立了两个凉山彝族特困学生班, 接纳118名爱心班毕业的学生到该校免费就读,直至高中毕业。 另有50多名初中毕业生到皖江职业教育中心学校和扬州天海职业学校接受3年的职业教育。

“我看网民现在要么骂政府,要么骂彝族,没有人在讨论应该怎么帮助这些孩子。这很不正常。”侯远高本人就是靠读书走出的大凉山,他深信教育的力量。

侯远高早期专注学术研究,他发现,上世纪90年代,凉山的封闭被外界打破后,年轻人从电视上看到外界的繁荣先进,纷纷去城市打工,可是教育水平 低下、语言不通,使他们就业受到排斥,逐渐沦为城市边缘。“只要彝族孩子有教育机会,在城市有平等的就业机会,能有尊严地在城市生活,他们就不会颓 废……”

政府以外的补漏尝试

侯远高乡村调查时曾遇到两个孤儿,由爷爷奶奶看护,每月补助金加起来1200元。但志愿者去的时候看到,他们住的土坯房几近倾塌,孩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而且没读书。

侯远高有点生气,他质问老人:国家发给孤儿的补助呢?奶奶说,孩子姑姑拿去存起来了。他又追问:存起来干吗,怎么不读书?奶奶说:长大了给他们娶媳妇用。

作为乡村建设的探索,侯远高的团队尝试对凉山儿童立体救助。比如,他们在调查中发现,尽管政府足额发放救助金,但孤儿、特困儿童的生活往往并不能得到保证。对于监护人有没有履行抚养责任,目前政府并没有监督评估机制。

彝族孤儿木苦衣伍木的“最悲伤作文”引发关注时,志愿者也曾一再强调,孩子缺的不是钱,而是关爱。据悉,五姐弟每人每月孤儿补助有678元。

得知网友为妹妹捐款40多万元,木苦衣伍木大姐曾咨询,能否用部分捐款为弟弟盖一所房子。作为家庭的实际“监护人”,16岁的大姐自己还是一名未成年人,小学三年级便辍学了。在她有限的见识中,盖房子才是为弟弟妹妹作的务实打算。

很明显,乡村社会建设中还有政府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侯远高认为,所有贫困乡村都需要配备专职的儿童社工人员。

民政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和北师大儿童福利中心曾在凉山做试点,为试点村配备一个儿童福利主任,负责为全村儿童提供支持,效果很好。遗憾的是,试点项目做完后没有得到推广。

发展中心在小范围尝试延续这种试点。他们与昭觉县政府合作,在日哈乡建了一个乡村儿童社工站,配备专职社工,以乡村学校和幼儿园为平台,为儿童提供多样化的社会服务,确保全乡儿童的基本生活、教育、健康和安全都能够得到保障。

在昭觉,发展中心支持感染艾滋病的妇女成立了20个互助小组。在动员培训感染者接受抗病毒治疗的同时,支持她们发展家庭养殖业。想要养猪,就给她们发母猪、修猪圈。算下来,一头母猪一年可以增加几千块钱收入。

侯远高考虑的是,有了生计来源,感染者就不需要外出打工,可以在家安心接受治疗。不仅挽救了当事人的生命,还可避免感染者家庭的孩子成为孤儿。

发展中心还利用民族文化优势帮助禁毒防艾推广。在农村做防艾禁毒宣传,政府通常使用汉语,部分乡民接受时很费劲,发展中心开发七八种彝族培训教材,并用上彝族戏剧、彝族电视剧等多种方式帮政府推广。

政府购买服务的双赢

作为学者,侯远高的大部分精力却用在筹款上。每年发展中心至少需要募集五六百万元,他得四处化缘。

“最理想状态是政府购买我们提供的社会服务,给予一些资金支持。”作为当地最大公益组织和专业服务机构创办人,侯远高对地方政府最基本的期许是允许做事,其次希望给予支持和配合,“民间组织不怕政府管,就怕政府不管”。

2007年到2009年,发展中心曾经培训600多名农村彝族女孩到城市就业。志愿者用半年时间教她们汉语、城市生活知识和职业技能。细致到怎 么过马路,如何上公共厕所等基本常识。培训合格了,发展中心再为她们提供就业岗位,并跟进回访。但没有后续资金支持,项目结束以后没法继续做了。

“社会组织通过公益创新,探索出一些解决问题的办法。但要在更大范围推广,以产生整体效果,没有政府购买服务不行。但这种支持现在还很少。”侯远高不无遗憾地说。

侯远高说,近年来,在凉山开展项目的公益组织比较多,因为大的政策环境很好,凉山各级政府比较务实。但地方政府对支持公益活动还是有很多顾虑的,特别是对社会组织或志愿者为了筹款,频频在网络上宣传凉山落后的一面,“确实很恼火”。

如果政府能够通过购买服务,解决社会组织的资金问题,同时加强监管和指导,形成一种相互理解信任的良性互动与资源整合机制,情况就会完全不一样。

他强调,社会问题要依靠社会力量来解决,不是政府大包大揽能够解决的。像教育、医疗卫生、扶贫、救灾等公共服务领域都需要依靠公民社会发挥主体作用。

标签背后隐藏的发展

被问到凉山这些年是否也有变化,侯远高的语调会和缓很多,吸烟速度也慢了下来。

侯远高眼中的凉山,基本温饱已不是问题,没有人饿肚子,“凉山并不像网友‘视觉上’所看到的那么贫穷。”常年扎根凉山,他看到尽管乡村教育很 差,但彝族大学生数量在增长。此前看不到教育的希望,乡民宁愿让孩子去放羊,但现在只要条件稍好的农村家庭都把孩子送到县城读书,县城学校人数爆满。

一所乡村幼儿园,本来准备招40个,但报名的就来了80多个。去年起实行的“9+3”(九年义务教育+三年职业学校)政策很好,为考不上高中的孩子提供学习就业技能的机会。

政府民生工程在农村也起到明显作用。新农村合作医疗让乡民看得起病了,乡村约有四分之一家庭享受农村低保。农产品价格提高了,当地消费结构也在变化。

侯远高说,过去赶集能吃一碗面条或买个包子,乡民就很满足了。一到赶集的时候,乡村信用社挤满了取钱的人,买水果、蔬菜和肉回家给孩子吃的家庭 越来越多。而2007年前后伴随东部民工荒出现的彝族民工潮,驱动四五十万彝族人在外打工,占到了凉山彝族人口的四分之一。当来自大山的人们逐渐适应了城 市生活,有了合法稳定就业的机会,吸贩毒的人自然会越来越少……

侯远高的中学老师曾当过10年凉山州州长。他跟学生说过,凉山的贫困问题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侯远高认为时间或许可以提前:“他那代人做了几十年,我们这代做几十年,我估计到下一代,应该就可以走出一条不以牺牲自然生态、民族文化和社会公平为代价的发展道路。”

 

文章编辑:蓝色愿望

   
相关链接
【相关链接】

 

彝学研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