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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数-边缘汉语现代诗歌选评(完整版)

作者:姚新勇文章来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60f25ed701017p8o.html
发布时间:2011-07-02 12:05


帖按:早就听沈苇兄说《西部》发了我选的几首诗及其点评。今天又听学生邱婧说已经有作者收到今年《西部》的第六期了,但我还没有收到样刊。听沈兄说,由于篇幅的缘故,我原先选注的二十首,只发了14首。我想或许有朋友想读读所选的诗作,并想检查检查本人的点评。索性将诗选与点评转发于此。虽然所选的诗人、诗作都不同,但我当初作点评时顺序的先后并非是任意的,我的点评有着“聚推进于零散中”的考虑。所以,为了让大家读出其中所包含的更深层的意思,我将将诗作及点评,按原先安排的顺序不断地发在同一篇博文中,请有意的朋友注意我今后几天对此篇博文的修改。

少数-边缘汉语现代诗歌选评

自打接触文学起,就开始了阅读文学选本的历史,而当我开始研究文学起,更与各种文学选本打交道,因此也就难免对各式各样的文学选本说三道四。但是当自己开始做类似工作时,才真正体味到,批评他人的选本容易,做出自己像样的选本难,而我手头正在进行的选评工作,则觉得更为困难。这种困难不仅包括一般文学选本编选者所要面临的文学口味、评判标准的多样性问题,而且还与我的几乎是自不量力的目标选定有直接的关系:我想在本期《西部》所容许的有限空间中,展示近三十年来中国少数族裔汉语诗歌写作的大致面貌。这里,一个诗人一首诗,总共不过20首。这样的篇幅不要说呈现中国当代少数族裔汉语诗歌的全貌,就是全面地介绍两三位诗人,都可能是困难的。不仅如此,近三十年来中国少数族裔文学发展的主流特征——“回归民族文化之旅”,又决定了做这样范围的文学选本,无法回避意识形态的敏感性。有些明显具有较高艺术水准的作品,既足以代表特定诗人的艺术才华,也可以反映当代少数族裔诗歌的发展,但却因为敏感性,而不得不忍痛割爱。

不过尽管面对如此多的困难,但我还是想坚持自己的目标。道理很简单,“取法乎上,仅得其中”,若“取法乎中”或“取法乎下”会是什么结果呢?为了让最后的结果,能够较为靠近全面呈现少数族裔汉语诗歌写作状况的目标,我将结合评点的方式,来弥补主客观条件的限制。

下面所选诗人共有20位,藏族、彝族诗人占了绝大多数。入选诗人的族裔总数如此有限,分布如此不均,一是自己的阅读视野有限,还未能全面了解中国少数族裔汉语诗歌写作,二是藏族、彝族的汉语诗歌写作,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从质量上,的确可以代表三十年来中国少数族裔青年先锋诗歌艺术的水平。

为了更为接近目标,这里将不按族别、年龄或诗歌成就高低来排列先后顺序,而主要参考诗歌的内容及风格来进行组合排列。选作·点评

1.吉狄马加(彝族)

被埋葬的词

我要寻找

被埋葬的词

你们知道

它是母腹的水

黑暗中闪光的鱼类

我要寻找的词

是夜空宝石般的星星

在它的身后

占卜者的双眸

含有飞鸟的影子

我要寻找的词

是祭师梦幻的火

它能召唤逝去的先辈

它能感应万物的灵魂

我要寻找

被埋葬的词

它是一个山地民族

通过母语,传授给子孙的

那些最隐秘的符号

点评:吉狄马加是开启当代少数族裔文学转型——重返本民族文化家园——的两位诗人之一(另一位是伊丹才让)。《被埋葬的词》在吉狄马加的诸多作品中,可能是最富于现代特征的,具有较为明显的隐喻性。不过对于稍微了解文学“母语性”追求的读者来说,此诗的所指并不难理解。在现代语境中,少数族裔或土著民族的语言、文化,往往被“国语”、“通用语”所挤压、替代、遮蔽,或如此诗所言“埋葬”。但是它们并非彻底死去、消亡,而是以隐密地方式存在着,影响着其所属的族群,等待着被重新激活、敞亮。

这首诗的句式较为纯朴,明显带有传统诗歌递进、铺陈的遗痕,但其对母语的那一系列物象的设喻,则颇具智慧、文化与词语的“闪光”性。不过正如整个“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学受到境外文学的强大影响一样,吉狄马加和其他众多少数族裔写作,也明显受到了海外尤其是拉美等第三世界作家的影响。

2.沙马(彝族)

慢慢过去的日子

坐在一块岩石上,什么都不想

诺依河的声音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喧响着

一群群岩羊过去了

眼睛折射出群山的影像

蹄子踩落碎石

峡谷一阵骚动不安

看见一只鹰,受伤的

翅膀,拍动长天的苍凉

太阳从皮肤上滚过

赶马人的小调在雾里飘来飘去

季节静穆而迷惘

是谁吹一声长长的口哨

黄昏便潮湿起来

暮霭慢悠悠地游动

淹没了炊烟熏黑的木板房......

这样慢慢过去的日子

有时似乎很短

有时又觉得实在漫长

点评:如果不是因为受限于版面,我会选沙马君的长诗,《南高原的祈祷词》,因为它可以更为有力地表现沙马诗歌的艺术张力——将充满力感的句子、甚至不无惨烈的意象,转瞬间化为柔和的语句或意象,从而达致温暖的诗歌品质与现代诗艺的有机融合。不过这首《慢慢过去的日子》,倒是可以帮助我们较为直接地感受当代彝族现代诗歌的“忧郁而温暖的家园”品质。

3.巴莫曲布嫫(彝族)

图案的原始·日蚊

点评:早在成为人类学专业工作者之前,巴莫曲布嫫女士就开始写诗了。之初,她的诗歌相当简朴,基本属于前三十年当代少数民族诗歌的传统。到八十年代中期前后,她与许多少数族裔诗人、作家一样,踏上了回归本民族文化传统的征程,写出了颇有力度的《女人的森林――写给大凉山猎人的妻子》。《图案的原始》表现了一个人类学者兼诗人对于本族群文化的体认。尽管当初为了贴近彝族现代诗情,我曾补学过一些彝族传统文化知识,但是这首诗中诸多彝民族的传统文化概念,我仍然不解。但正是这些难解的、异质性文化元素的密集使用,赋予了这组诗极强的探索性与冲击力。不过巴莫女士这首诗的灵感,除了彝文化传统或其他中外少数族裔诗歌的启发外,或许也受到了杨炼《诺日朗》的启发。不知有无读者记得《诺日朗》中的这个注释:“本节采用四川民歌中‘丧歌’仪式”?

4.阿黑约夫(彝族)

黑色岁月·羊皮纸

    点评:彝族有尚黑的传统。组诗《黑色岁月》的题记中写道:“黑色是土地最深沉的底色,是祖祖辈辈凝重的意识”,所以我们千万不可以常规汉语来理解“黑色岁月”。很显然,这首诗与前两首的取义是一致,都传达出青年一代彝族诗人们对于彝母语文化传统的深挚感情,它同样需要读者有一些彝文化传统的知识才能更好地理解。不过虽然《黑色岁月·羊皮纸》中密布了许多彝文化的传统密码,但它们并不是吊书袋式的知识卖弄,也没有构成拒绝式的阅读障碍,相反即便读者不了解彝族传统中的毕摩占卜,不了解他们用羊皮纸书写历史的习惯,不清楚彝族的狩猎传统,也仍然可以通过饱含张力的语句,在某种危险、紧张的气氛中,与诗人一起经历返归传统的探险,反复体会“那条伏满青箭和咒语的小路”,“茕然地指着”谁人的故乡?

如果我们再返回头去阅读《被埋葬的词》,或许会觉得“黑暗中闪光的鱼类”一句,更值得仔细揣摩。不过尚黑,并不止于彝族。不知有无读者读过张承志的《黑山羊谣》?另外中国古代汉族文化也曾崇尚过黑色,有史为证:“夏後氏尚黑;大事用昏,戎事乘骊,牲用玄”(语出《礼记·檀弓》)

5.阿苏越尔(彝族)

听一位老人谈雪

想起记忆中的人

目光清晰

年老的雪是黑色的

用石头计算空间

泪水是光的泪水

时间在森林里迅捷消失

汽笛声由远而近

老的雪张开远大的灵魂

吞噬石头上温暖的一切

 

其实一切均告结束

石头如空空的肠胃

寒冷多么猖獗

冬天的内心流血流泪

也流下我们中一个怀旧的人

想起雪起先该是黑色的

雪是黑色的鹰也是黑色的

石头在洁白之乡写下零

你听我说,我便说

这个零与我们相依为命

这个零与雪有关,只是今天

鹰用奇异的死亡承认雪

惟有雪穿过寒冷之翅

在石头和鹰的头顶盘旋

我们齐声朗诵神灵

羊毛怀孕

心儿泪痕斑斑

这易逝的森林,这老头

冬天依旧那么美丽

森林重新郁郁葱葱,而我却

在洁白之乡与你相遇

点评:彝族不仅尚黑,而且有万物有灵的传统。在彝族的神话传说中,有许多图腾物:老虎,鹰,葫芦,蜘蛛,当然还有雪。新时期以来的彝族诗人们,大量吸收了传统文化资源,在自己的诗歌中,让这些传统的图腾,再次复活、再次飞扬。这其中诗人阿苏越尔对雪图腾的反复、集中地想象、描写,就颇为引人注目。《听一位老人谈雪》,将作为生命本体、族群本体的雪与彝族最为崇尚的颜色――黑色――不可思议地联成了一个整体,而且奇妙地将雪与寒冷这似乎不可分解的经验分解开来了。诗一开始为雪给出了一个不合“常识”的判断――“雪是黑色的”,但这绝非白雪融化之后变为脏水意义上的黑,而是彝族最高贵的黑色之黑。接着诗歌逐渐将我们引向彝人的经验世界――“雪是黑色的鹰是黑色的”。这以高贵黑色为基色的白色世界,再经由“石头”之中介,突然幻化出了这样的天句:“鹰用奇丑无比的死亡承认雪//唯有雪穿过寒冷之翅/在石头和鹰的头顶盘旋”。就这样,雪竟然超越了鹰,拥有了鹰的翅膀而翱翔――是翱翔,而不是下、落、飘、纷飞。

6.桑丹(藏族)

田园中的音响

点评:桑丹在藏族诗坛中所受到的评价并不太高,而且她的作品也不多,但是我以为,她与旺秀才丹一齐,是藏族诗人中最优秀、最富艺术精纯性的诗人。仅以她的《田园中的音响》和《河水把我照耀》这两首诗,就可以确定她作为转型期中国汉语诗界优秀诗人的地位。桑丹的诗最令人赞叹的是细腻、精致与大气的结合,不合常规出人意表的词语、意象组合,读来又是那样自然贴切,细腻、精致、清亮的语言间,不时闪现出极薄极薄的锋刃的切割感。尽管因篇幅所限,无法在此欣赏《河水把我照耀》,但相信这短短的田园音响,也可以让我们感觉到桑丹诗歌语言的精致、细腻

7.旺秀才丹(藏族)

鲜花与酒徒·鲜花(节选)

1

双手合十,我轻轻打开诗集

白玉的汁液淌过花茎

饱含在那未放的蕾里

我看见,镜子孤独地照耀,它

想说什么,要说什么

 

诗坛的顶端,大师口吐鲜花

我明白,这无疑于一面旗帜

猎猎的声响,割断语言

后来者有的跪拜,向失败

或者更大的胜利

 

最后的幸福,在

疼痛的两肋下开放

在甜蜜的栅栏内起舞

忘记土壤,植物依然在生长

枝条幽幽地浮在水面

2

我理解死亡,如同理解

大师额头的白光

千年的爱情只在深处疼痛

疼痛,鲜花的故乡

火一样舐向我的脸

 

舐向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火一样年轻而充满诱惑

它不停地唱,遍地风流

万紫千红,我的眼睛搅动死水

它背叛了灵魂和肉体

 

歌声在山坡上荡漾

那云雀像她自己一样飞过

那白云像白云一样飘游

这牧场里谁是唯一的主人

谁是我的客人,请告诉我

 

3

这临终的劲歌唱到了雪

它融化,滴落

慢慢地,慢慢地穿凿着石头

淘洗黄金,使瑕疵从白玉中流走

这歌声仿佛渐急的鼓声

 

它磨砺着锈蚀的刀锋

让铁具有战斗力,醒来

等待血,等待着至亲的兄弟

斜坡上,草被吃光又长出

这刀,在最锋利处感到孤独

 

我双手合十,向鲜花祝福

向邻居的红玛瑙祝福

彻夜的长眠使黎明更像黎明

谁能剥夺思想者的额头

谁能使黄金君临一切?

……

点评:冲破强势文化的包围、重返民族文化家园,是强烈的民族情感诉求,但是优秀的诗人不会让自己停留于外在文化乡愁的倾诉上,而是要真正进入到文化的深邃处,将文化由外形的追求与表现,内在化,诗化。桑丹如此,旺秀才丹更是如此。仔细阅读旺秀才丹的那些表面藏文化色彩很淡或几无的诗作(如《鲜花与酒徒》、《风吹草低·歌罢》、《风吹草低·无题》、《风吹草低·大树》、《梦幻五章》等)就会发现,其诗歌风骨实际还是藏诗的,藏族诗歌由神圣信仰和民族文化回归所致的朝圣之旅的诗歌结构,仍然隐存于诗歌深层内部。

这种行进的诗感、神圣追求的意义则是含蓄、不定、多义、玄妙的。旺秀才丹高度地发掘了藏传佛教神秘玄妙的诗性特征,又与汉语的暗示、隐喻、象征、照应、节奏等特点水乳般地融合在一起,从而使得他的多首近乎完美之作,已经由族裔性的“地理-文化-心灵空间”的跋涉,化为诗性空间中的词语、意象朝向自身完美境界的攀登。例如这里所选的《鲜花》,从头到尾几乎没有一句直接表达价值或意义的诗句,它那隐约、飘渺、多端的意义,是通过对某些词语和意象(双手合十、白玉、诗、镜子、大师、刀,当然更有从前到后的鲜花)不断重复、照应的妥帖安排慢慢渗溢、暗示出来的……

8.吉木狼格(彝族)

毕摩来了

点评:吉木狼格先生是著名的第三代诗人,在八十年代那个火热、骚动且不无纯真的岁月中,他曾游荡于“非非”、“莽汉”等诗派间。《毕摩来了》就带有鲜明的“第三代”口语诗歌的特点:自然而松弛。不过其中并没有第三代诗人常有的玩世不恭、“流氓”姿态,相反,放松的语感中,萦然着一种日常的淡淡的温暖与平实。这或许与吉木狼格是出生于大凉山的彝族不无关系,可能是他身上所拥有的纯朴的彝文化因素,校正了主流口语诗歌的痞性。不过吉木狼格并没有加入同期彝族重返民族精神家园的大合唱,坚持写作的个体性与独立性,保持着与彝族主流诗潮之间的距离。

9.吉狄兆林(彝族)

羊皮口袋

我估计这个夏天要热死人同志们

特别是从穷人到富人的道路上

我估计不热死人也要挤死人

同志们死人的事情一旦要发生

谁能阻止?这一点又为人早就说过

昨天我写的那半首诗中我也说了。由于

 

我目前还只是一个未成名的诗人

我提出的希望当然也比较小

我说我希望它发生的地点

离我妈和我远一点

最好能隔上几座像样点的山

 

在昨天写的半首诗中我

不仅运用了我爷爷的名字还亮出了我

的羊皮口袋

这是我的秘密武器

不到前面是虎后面是狼的时候

一般是不可以轻易亮出的

是我爷爷特意留给我的

是我妈一针一线缝补过的

是我的身体和心灵都离它不开的

 

当然我也没有说要顽抗到底

我同意在这个先天添几根白发,因为

我知道这个夏天之后

我要找到的地方叫哈那所什在那里

我妈妈一眼就能

认出跳朵乐荷舞的姑娘群中谁

是我的阿依嫫

我的阿依嫫

我的阿依嫫啊就会

一根一根地把人的白发轻轻去掉

同志们如果连这么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怎么好意思36岁

点评:冰冷常规现实的观察与乡野温情援引的杂糅,对于第三代口语化风格和传统政治语言的反讽性挪用,颇具亦庄亦谐之效

10.阿来(藏族) 

风暴远去

11.嘎代才让(藏族

经卷上的光芒 ——写在著名诗人伊丹才让辞世之际
  
  0
  生命的大地上,秋天来到
  大风吹凉了刚刚打开的经卷
  光芒熄灭。
  
  酥油灯上,众神哭泣。
  酥油灯下,众人跪拜。
  
  1
  这是一个需要举意的秋天
  奔跑而去的沙尘和落叶覆盖大地
  ——满脸风迹。
  
  日光清晰,桑烟和风马飘过的地方
  是举步维艰的草原
  是奶桶中悄落雪花的十月。
  
  2
  阳光照在大地上
  暖和又舒服
  
  我感到它穿过了吐蕃特人的皮肤
  就像穿过生锈的肋骨。
  
  3
  一切都静了下来
  仿佛世界只剩下一个沾满泪水的男人
  四周夜色挤压,悬浮的窗口
  只见一丝光亮飘渺不定。
  
  4
  一条河从东向西跨过兰州
  那里有船只,渔民和一个正在忙碌的阳光
  在黄河边走了很长会看见
  一个老人的悲哀和一个婴儿的诞生。
  
  黑暗是可以描绘的
  就是一场虚惊带着一个女人的哭声
  最后一天,
  上来了几个人,可下去了一个人。
  
  5
  长风呼,
  乌云聚。
  
  花朵搬运阳光
  众人搬运泪水。
  
  6
  这个季节里最适宜打开经卷
  多少死生,灾难横生的羊皮史上
  堆满了阳光。激情的合唱。
  
  在一座孤独的山上
  肉体和心灵同时失去了依靠。
  
  7
  如今,你牵来的河流
  将去滋润哪一片干涸的土地
  
  这一天, 20041024
  我的体温和气息慢慢下降。
  
  8
  雪狮,雪狮
  你敢说你不是一场猛烈的风
  刮过草原,刮过雪山。
  
  白云底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走进帐篷,再也没出来。
  

点评:这里把阿来与嘎代才让放在一起点评。这样的尝试可能是危险的。因为一,虽然阿来在成为一个声名远扬的小说家之前,就是一个诗人,而且他认为自己的诗作与同时代的优秀之作相比毫不逊色,但在我看来,阿来先生很可能过于自信了;而且限于篇幅,这里无法呈现他最优秀的诗篇,《三十周岁时漫游若尔盖大草原》。而80后的嘎代才让先生,则的确不仅是藏族“第三代”优秀诗人,而且放在整个第三代诗潮以来的汉语先锋诗歌中,也属于佼佼者。二,随着汉藏文化关系的演变,阿来与嘎代才让的文化立场也渐行渐远,将之相提并论,恐怕两位自己都不会满意。但尽管如此,将《风暴远去》与《经卷上的光芒》对照阅读,是不无裨益的。请注意两首中共同的元素,风——那吹过大地、刮过草原、刮过雪山吹进帐篷、穿越心房的风。它既携裹着高原旷野的疾劲,又满含牧民毡房的温暖。这种奇特的语言诗感,共同出现于两个具有“藏汉双语”文化素养或写作能力的诗人手中,恐怕绝非偶然

12.安然(回族

寻找米泉

朋友带我去找米泉

回民米泉

一年前

她嫁入乌鲁木齐

夫家的新名唤作米东新区

远在山东

我就听闻

昌吉表舅家有女米泉

花花的尕妹

如米玲珑如泉清纯

听说婆家家教甚严

不知米泉现在可好

夜色四溢

伴着心中阵阵的暮鼓

我们去暗寻米泉

坐上一辆小巴

我们向北方冬天的深处驶去

路途上

我们打问着她的情况

一位地下经书店的老板

神色慌张

只递给我们一本《穆罕麦斯》

说按图索骥

就可找到米泉

我们来到市场

人们说

在这儿卖羊肉馄饨的她

已收摊回家

我们想起怀中的那本经书

扉页上写着一个阿拉伯的名字

希吉拉宁——背井离乡的人

我们去清真寺找他

他或许比所有人知道得都多

敲开清真寺不愿开启的门

惊恐的人回答道

你们来自何方

他归真五十年

顿亚上的事已天翻地覆

背后的城市

传来维吾尔老汉的弹唱

你走了

为什么不说声就走

连回首也不曾

你为什么对我们无情

现在你是个荒唐的东西

我们回头

一个女人站在那里

同样的问题

那哀怨的女子轻轻回答

来迟的阿哥

你的尕妹已经远去

注:穆罕默德·优素夫·希吉拉宁是马良骏的回回名。马良骏(18671957),曾翻译《穆罕麦斯》,以《清真诗经》之名出版。新疆回教总教长,1949 年,以宗教领袖身份劝退驻疆骑五军军长马呈祥(马步芳之甥),协助中共和平接手新疆,为通电起义三人(包尔汉、陶峙岳、马良骏)之一。1957年去世,葬于昌吉回族自治州六宫。

点评:我是乌鲁木齐的儿子,我的花样年华——幼年、童年、青年——都在这里渡过。几年前回家乡,闲聊中听到“米东”二字,朋友的解释消除了我的诧异,但却没有消散我心中的怅然。将来当我的孩子愿意听他年迈的父亲讲古时,当我准备向他眉飞色舞地吹嘘少年的我骑着飞鸽去换大米时,究竟应该告诉她是“米泉”的米还是“米东”的米香咂了?正如我不清楚应该告诉售票员要去“西北路”还是“西虹路”。或许我不该这样多愁善感,历史总是多变的,名称总是被改来改去的,咱们中国人不是对此早就司空见惯了吗?如果有一天更宏伟的现代化的飞跃大大提高了我的觉悟,或许我会提醒安然先生:你这个山东回回,就不必不远万里来到乌鲁木齐,帮助新疆人民追忆历史了吧。

13.唯色(藏族)

少数

一、

小妖精!在你爱我的另一方欢笑

在最好喝的酒中替我平静

替我捉住扑上灰尘的幻术

如果,最后一刻让我看见一份光荣

如果现在的从上到下

不如放弃这散失于民间的什么

不如由那至尊的俗人,引她入室

吃饭,睡觉棗这才是一条金光大道

问起慢慢多的诗篇为谁而写

问起白发与白骨

是否托你护送的运气还在途中

是否美得不够,加上他们的不原谅

赖以活下去的天分将被彻底葬送

请为我肃清面临现实的无措

请为我挑选灵验的法器

二、 

小妖精!怎样才能把字写得从中解脱?

普天下生病的人!

每一处的客!

一样的他!一样的她!

一样地滑下去!

在扑不灭的火中!

和着血!和着青春!和着……噢!

噢!来吧!来吧!

如此良辰!

如此痛失自身!

如此喜悦不尽的空啊!

就滑吧!滑吧!

大口大口地咽下那个别的声!

那个别的色!

腾起一路的尘土,去盖住尘土!

不动心!

扔掉那些赏赐!

骄傲!廉洁!全力以赴!

沦落到最底层!

最底层!

呵!莲花!莲花!

摇身一变!我们上去了!

像云!像雨!再像云!

但是棗

但是得要多少时光!

三、

小妖精!寄给我一束横穿语言的光

任凭我倾尽眼泪和墨水

直到靠得住的四季涉及白日梦

譬如照到哪里,哪里就亮

譬如必须披上那清一色的外衣

也许本来的不多,不宜离群索居

也许唯一往高处流淌的清清河边

我从风尘中换来的好词还未洗净

过于昂贵的骨头单单为谁而长

过于早早地应允了哪里的聘娶

 

就容忍这稀少的美更加挑剔

就帮助这露骨的情种变出花样

空等下去!让出色的内心被煎熬

当杂草丛生,谁又一次隐身于何处

当一片嘤嘤哭泣之声多么令人震惊

点评:唯色可能是“新时期”以来中国少数族裔诗歌界中最富诗歌才情、最具文化反叛性的诗人。她曾写过一系列带有凛凛寒光的隐喻性的文字。对于不了解她的人来说,那些文字不易解读,但对于了解她的人来说,它们又是“不能”解读的,尤其是在这个空间中。既然不能解读,姑且借用耿占春先生的文字权为点评:“唯色的诗歌将圣俗两种经验、肉身的和属灵的语言、宗教的和革命的传承熔为一炉,具有出其不意的讽刺性的狂欢力量,至深的伤感又将之化为歌哭。”

14.阿堵阿喜(彝族)

美人·夤夜

点评:将“夤夜”单独选列出来实际是一种割裂,不仅是对组诗《美人》的片断化处理,更是对彝族诗人阿堵阿喜的割裂。因为如果我们仅看这个片断,会以为这是一个女性主义诗人纯粹、激烈的大胆的宣言,但如果我们读完了《美人》,或者兼读了她的《哑奴》、《占卜》等,就会理解,这位现代(后现代?)彝族女性诗人飞扬的激情与孤独痛苦的决绝,决不仅止于乳房、子宫,它还延伸、挺进、拼杀到主流汉语文化场域,并想象性地在说母语的“山里的男人”的赤裸裸地“本真赞美”下而得以化解。

在先前好几本诗集(包括她自己的诗集《五月的蓝》)中,“鲁娟”这个汉名都排列在彝名“阿堵阿喜前”,而在2009年出版的一本21世纪彝人诗选中,两者的顺序则发生了颠倒。我们的名字是父母给的,当我们长大以后,或延用父名,或自我命名精神弑父亲以形成人礼;许多少数族裔诗人、小说家、艺术家,用本族名氏替代先前常用的汉名,或在两者间交替、徘徊,其文化反叛的意味,自然更为深长了。

15.马兰(回族)

模仿女人

点评:如果我不标出“回族”二字,恐怕就是“马兰”之“马”的暗示,恐怕也不会让读者通过这首诗联想到她的回族身份。其实人的身份是多样的,像马兰至少我就知道她不仅是回族、女人,还是或曾是四川人、会计、旅美华人、“橄榄树”的主编,写小说、诗歌、散文,当然还像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因此我们从这首诗中看不出她的族裔身份,是再自然不过了,如果你发现她也写过《回族外婆》的诗作,自然也不必大惊小怪地说:终于发现你是一个真回回了。马兰如此,这里所选列的这些诗人,哪怕是看上去文化身份感鲜明的那几位,也是如此。其实我们自己也都是具有多重身份的人。这几行非诗性的点评,可能与《模仿女人》离得太远,不过如果你被它的隐喻的诗句所困惑的话,再仔细读读这几行文字,或许会发现它们可能并非与诗全然无关。另外提醒你注意这首诗写作的时间。

16.列美平措(藏族

与死亡之神对话——给草地天葬师之三

点评:当几乎全世界的(包括许许多多藏族人的)目光,都被囚禁于香格里拉视野的时,而列美平措却将目光投向被异域风情所遮蔽的天葬师,与他共同分享孤独。

17.阿库乌雾(彝族)

蛛经——关于蜘蛛与诗人的呓语

电脑绘制出无数金色的蜘蛛

返回诗人童年的木屋

电脑脱销的日子迫近

蜘蛛无血

而蜘蛛肉丰

托梦表意

依然灵气活现

蛛多  蛛网多

道路与方向四通八达

线形的他的陷阱毫无破绽

人蜘蛛  气蜘蛛

语言蛛  图画蛛

诗人形同苍蝇

受困于一种成就

电网  磁网  信息网

情网  肉网  魂灵网

网状的毒汁无始无终

卷帙浩繁的国度

异类开始形成于

难以抒写的一纸空文

在全面叙述的时代

中断人叙述

那些偷学汉语的少数民族

使一些汉字走向贫血

在蜘蛛的引诱下

诗人重新建立自身与词语的关系

在诗歌繁荣的时节

消灭诗歌

会令硕大的蛛卵爬满笔端

也象征一种收获

丰收的日子

可别忘了屈子

用永恒的饥饿

压迫着世界

粽子 是否是蛛卵

仍待考证”

点评:在几乎结束的位置,才让汉名为罗庆春的阿库乌雾登场,实在是有点太迟了。“最后的,就是最重要的”。这并非是交际辞令的客套,而是实实在在的陈述。如果让我只挑选一个彝族诗人代表整个当代彝族诗歌界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阿库。阿库君可能是彝族诗界中诗歌生命力最为长久、探索形式最为多样、艺术水平最为纯正扎实、理论素养最为深厚者。《蛛经》未必是阿库君精湛之作,但却绝对凝聚性地呈现了一个彝汉双语诗人、批评家独特的灵感和深邃的哲思。

屈原、粽子,大家都清楚,不过你们是否知道,蜘蛛也是彝族神话中的图腾?

18.阿彝(彝族)

另一种声音

一种声音刚飘然远去

另一种声音又飘然而至

声音飘来飘去交换更替

世界没有角落可寻

 

无人敢于行走的夹缝中

声音从四周袭来

恰把你伟岸的身躯

夹在其中,思想和感觉

都被囚禁

 

你无可奈何地跟着声音走

走出许多令你不敢相认的歧路

你悲哀地望着周围的声音

那张苍白嶙峋的干脸上

显出一种孤魂游魂的表情

但随后又被四周的声音淹没

……

处在各种声音的包围之中

深层的灵魂没有故乡

抱着流浪的吉它

绝望地大哭大笑

明知走出这种声音的包围圈

前面另一种声音必定等着你

但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

直到生命枯竭的时刻

 

点评:据说,天才的生命往往都很短,对于他或她所处的时代来说,天才常常就如滑过夜空的流星,一闪而过,然后等待后人将其从时间的洞穴中释放出来。我当然不是后人,而且还应该年长于阿彝。但当我从彝族辉煌的“家园回想”交响乐中,惊异地听到这发出于1989年的《另一种声音》时,阿彝的下落已无从打听。据说这位桀骜不驯(我想他绝对应该是桀骜不驯的)的诗人、艺术家,没有毕业就离开了西南民族大学,浪迹天涯,不知所终。独留下我这个异族的兄长,借助他那《不完全属于我的手》所写就的短章,不无僭越地重复阿彝对其诗歌兄弟姐妹们的警醒。

19.发星(汉彝)

黑色系列·黑经之二

黑色之人

在谷地行走

影子中潜藏

众人的祈祷与命运

你的翅羽  封住许多植物的目光

太阳被你拾进囊中,成为迷惑的金子

牵住众人的心灵  摇响他们的疼痛与欢

脚印浮出于云间传递天堂与人间的暗

经书啊经书  不过是从岩隙间

收集起来的一些黎明与黄昏精华

给疼痛的人以枝叶的清香

给快乐的人以升腾的鼓吹

在世纪未的尾部  你看见慧星长长的扫

清擦天庭上尘埃的寂静

你双手合十在山中我听见树皮脱落的

声音

 

点评:1949年之前,中国许多地方都处于自治状态,凉山地区也是如此。那里不仅彝族内部经常发生“打家支”,而且彝汉边界也是摩擦冲突不断,常有一些汉人被掳掠到彝区,成为黑彝的奴隶娃子,但发星这个“新时代”的汉人,却自名为彝族诗人:他常年偏居于普格县,搜集、整理、编选、研究、评论、撰写、自费出版当代彝族现代诗歌。众多彝族诗人以诗歌群体的身份第一次集体完整亮相于中国诗坛,正是有赖于发星兄坚持不懈的努力。发星的“跨边界行为艺术”,既体现了真正的诗歌民间精神,也体现了超民族的广阔胸怀。

20.巴音博罗(满族)

自序·泛舟母语河(片断)

我是一个旗人(满族人),但是我用汉语写作,我也把汉语作为我的母语。这是一种悲哀还是幸福?当那条名叫“女真”的河流从我们的血液中汩汩流往华夏的海洋时,我时常被这种浩翰的人文景观所震撼………

点评:最后以巴音博罗-崔岩的《龙的纪年》自序结束,并将它转赠与少数族裔汉语写作,赠与汉语诗坛,赠与大家,赠与整个中国,乃至世界。

 

文章编辑:阿施莲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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