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边疆文学·文艺评论》2011年第6期
发布时间:2011-07-11 12:06
——吕翼创作论
吕翼是云南昭通的彝族作家,出生于1971年,按照惯常的作家代际划分,他应归属于晚生代作家群体。这代作家普遍的写作策略是割裂传统与现实的因袭关系,强调文本的独立性,拒绝在写作中作更多的道德与现实承担。他们在追崇与现实大地绝缘的飞翔式纯艺术写作中,文本得到了极大的解放,但也使写作走向了轻质化与浮泛化的深渊,作品普遍追求自娱性,离厚重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相距甚远。在此背景下考察吕翼的写作,你会惊异地发现,他的作品无论是题材内容,表现视角,还是追求的思想深度,与他所同属的作家代际之间,都有着鲜明的差别。作为“昭通作家群”中的重要一员,吕翼站在磅礴乌蒙山之间,目光穿越群峰阻隔,向着文学的远方步步进逼,写作烙上了滇东北鲜明的地域色彩。
吕翼的文学创作有深厚的生活经验做底子,从他的散文集《雨滴乌蒙》中可看出,他出生在昭通的一个山间坝子,那里山灵水秀,鱼米丰盈,他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到一所山区小学任教,后调到乡教办(此类机构现已取消)编辑教学刊物,再进机关当秘书,再后来到文联当主席,编辑文学刊物,其间,没有背景后台,没有高学历资本,全凭自己以笔为剑,拼闯天下。用他的话说,“在生活中,我是一个呆子,一个劳劳碌碌的我,一只不起眼的丑小鸭;而文学中的我,是一个胸有抱负、驰骋疆场、为所欲为的人。”对底层民众喜怒哀乐的感同身受,成为他创作不竭的源泉,提起笔来,故乡那些被贫困、苦难舔干了生气的脸,那些在寒荒岁月中或荒诞不羁,或纯净美好的人与事,便浮现在眼前,任他采撷。
短篇小说集《别惊飞了鸟》中,多次虚构了一个叫做杨树乡的地方,这里生活着老转、王矮三、独眼赵四等人物,在他的多篇小说中,人物的姓名、性格常具有同一性。他们在这个藏污纳垢的边缘村镇上,出演了一幕幕荒诞、滑稽和悲哀的人生戏剧,作者借此曲折地表达了对乡村底层世界的价值观念。在基层的乡村,一村之长的权力不啻于一个土霸王,掌握着对村中大小事情裁夺的大权,《你的爹,我的儿》中,作者通过一个没有正面出场的人物“阳庚”为村民惩暴安良的故事,让乡村多种角色悉数登场,有老鸨郝姨娘,信用社主任许棒槌,村主任老转等,他们分别代表着色、钱、权,几者间互有纠葛,缠绕不清。老转时时刁难前来找他办事的村民,对为民伸张正义、修桥补路的“阳庚”则欲除之而后快。小说中,公章是老转掌控权力的符码,作者对他几次把玩公章动作的描写,对村民敬畏公章心态的刻画,都显得意味深长。在《别惊飞了鸟》中,几个乡村小人物间的插科打诨,交织着他们多年以来的爱恨情仇,道出了底层社会粗鄙的处世哲学,在这些乡村底层小人物的身上,寄托了作者对自古以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奴性人格深深的批判和悲悯。
反讽的笔法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运用。《别伤害了创造》中的“哥哥”是一个对机械创造怀有强烈好奇心的人,但他的爱好在现实环境中不会得到鼓励和支持,而且还会给他的生活和工作带来难堪,他先是与妻子离婚,后来在年富力强的年纪被迫在单位退居二线,接着内退回家。晚年过着形单影只的生活,却仍不忘创造他的“智能车”,终于在一天,开着他自认为已研制成功的“憨包车”,在杨树村人的惊呼中,冲下悬崖完成了他悲壮的一生。“哥哥”的身上,聚集了对科学的热爱、对未知领域挺进的冒险精神和对自己能力近乎偏执的自信,这注定了他要以悲剧的结局告别这个荒诞的世界。《行走的秩序》中,主人公“老转”是一个交通管理员,二十年间,他一直以自己的方式管理着城市的交通,他指挥的手势与国家通用的手势差别甚大,却一直将这座城市的交通指挥得井井有条,唯一的例外,是没能阻止一辆城市垃圾车的呼啸而过,致使从另一个更大的城市前来看望“我”的“叶子”倒在了岗亭前,因为叶子不懂得这座城市“行走的秩序”。而这,正是“我”大学毕业后执意来到交通管理员的岗位上,指挥这座城市秩序的原因。“秩序”隐喻的是一种游戏规则,它也许不合常理,却根深蒂固,难以更改,违反规则的人将付出惨重的代价。小说的结尾,“老转”走上岗亭,以他特有的方式意图最后一次指挥交通,却发现没有一辆车听从于他,因为大家都知道,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的舞台。城市的行走终于恢复了它原本的秩序。《孝子》是一篇催人泪下的小说,讲述了“孝子”的寡母含辛茹苦将7个孩子拉扯长大,晚年患上乳腺癌,“孝子”为报母恩,在弟妹们对病母唯恐避之不及的情况下,四处求医。但花尽了积蓄也不见好转,万般无奈之下,他听信了一名江湖郎中的话,到家乡挖掘野生天麻,以换取中草药医治母亲的病。谁知费尽心机、冒死挖回的名贵天麻,却只能廉价地换来郎中少量的“药”,而且带回家打开一看,药包中竟是他自己卖出去的天麻!小说到此戛然而止,黑色幽默般的结局让人欲哭无泪,却给读者留下了许多关于医道医德和社会良知的思索。
吕翼认为,“在众多的文体中,短篇小说是最具有挑战意味的一种,它看起来短小精悍、轻松随意、漫不经心,但是它对于一个写作者的艺术性、审美思考的表达,却有着非同寻常的要求。一个写作者,不管你思想有多深邃,体验如何丰富,叙事经验如何练达,文字功底如何扎实,知识如何渊博,但要写出一篇真正有意味的短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短篇小说十分有限的文体特点,决定了它必须做到高度的内敛、含蓄,必须调动自己的审美经验和艺术潜能,进行某种意义上的艺术再创造。由于短篇小说天然具有的敏锐、短小、快捷的艺术表现形式,易于实现的叙述和实验,因而其常常成为社会转型、艺术变革时期的轻骑兵。对现实的干预与批判、对底层民众的关注与关怀、对美好情感的创造与讴歌、对腐败的揭露与抨击、对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理想的追寻与创造,仍是当下走在文坛前沿的大家们关注的主题。”①他的短篇小说常截取社会生活中的某个横断面,揭露被各种粉饰掩盖了的生活真相,语言内敛,利落,有力度,叙事艺术达到了一个较高的水准。在他的拷问与质询声中,生活的脆弱性不堪一击。
长篇小说《土脉》,是吕翼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列入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是省作协与玉溪峨山县联合组织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文学创作”的成果之一。这部小说以一家三代人(老龙头、龙坝和龙田)的命运流转和价值观念变迁为主线,讲述一个山村数十年间对土地的坚守——离弃——回归的过程。包产到户时期,以老龙头为代表的旧社会出生的一代人,饱尝了旧社会没有土地,合作化时期又人浮于事的苦头,他们对土地近乎着迷,有时为了分到一块肥沃的土地不惜与相邻亲戚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你死我活。人们相信,只要在土地上辛勤耕耘,土地便会给予你丰厚的回报。十余年过后,市场经济的风吹遍了大江南北,人们对土地的依恋之情渐渐淡漠了,以龙坝为代表的建国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前半生继承了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精神,在愈发贫瘠的土地上挥洒汗水,但当他们为父辈养老送终,将儿女抚养成人之后,感觉乡村与城市的距离愈发遥远,内心深处不安分的因素便逐渐萌动起来,于是纷纷背井离乡,到城市寻找生命的价值,最终多半挣扎于城市的底层。原先的价值系统崩溃了,辛辛苦苦建盖起来的房屋变得人去楼空,芳草萋萋,良田荒芜,当在城市找不到生存基点的时候,内心便产生了严重的挫败感和被割裂感,矛盾、困顿如影随形。他们的下一代,即以龙田为代表的改革开放后出生的一代,普遍以求学的方式走出大山的牵绊,走出父辈们的阴影,在现代化的城市中打拼出一块天地,从而逐渐与土地告别,甚至户口簿上,也消去了那个生长于斯的衣袍之地的名字。随着国家对“三农”问题的重视,农村真正成了一块可以大有作为的天地,龙田们在城市的舞台打拼一番之后,又响应国家号召,选择回到故乡进行新农村建设,将青春才智贡献给这片多情的土地。小说中,三代人对土地的感情,都经历着转折,但转折的诱因各异,所做的贡献也各有不同。“土脉”隐喻的是大地之根,是生命落脚的地方。
评论家艾自由在《以吕翼长篇小说<土脉>为例分析中国农民的N种出路》③一文中,对小说人物的角色定位作了如下阐释:老龙头——视土地为传家宝的老一代农民;龙坝——无可奈何的“廉价农民工”;龙田——“鲤鱼跳农门”的出人头地者;刘来宝(刘远航)——背叛土地的“农民暴发户”;沈妹——以青春和身体为本钱的农村浪女;木叶——有一技之长返乡创业的新一代农民。艾自由认为,“当前,我国农民的出路问题关键是农民工的就业问题,而解决农民工的就业问题关键是在大城市。如何为农民工的就业尽可能地创造机会,让每个农民工找到实现自己梦想的渠道,是当前必须引起全社会高度重视和着力解决的问题。”在中篇小说《方向盘》里,吕翼通过塑造意欲走出大山到沿海打工,后因种种缘由选择留在家乡村委会当一名普通文书的尉涪形象,暗含了国家“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宣传主旨,小说融入了大量生活化的场景描写,摆脱了主旋律文学惯有的概念化、标签化的困境,表现了鲜活的生活化特征。
中篇小说《割不断的枯藤》是吕翼影响较大的一篇作品,初刊于先锋文学杂志《大家》,后被《作品与争鸣》等刊转载,引起广泛关注。小说主人公辛苦出生贫寒,自小父母双亡,吃着苦寨的百家饭长大,后来参军入伍,退伍后做了村长、乡武装部长、乡长,因工作勤奋踏实,口碑甚佳,被领导赏识提拔为副县长。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成绩和地位,整日里想的是如何为老百姓谋取更多的利益,于是力排众议负责主持修建通向苦寨的“幸福路”。然而生活并非一片净土,在副县长辛苦的辛苦工作中,他身边与他共事的人,从驾驶员、秘书开始,并不是都如他一样廉洁自律,他们都各自打着或发财或当官的算盘。在以驾驶员为代表的市侩派的诱引下,辛苦一步步滑向了与“人民公仆”背离的泥淖无法自拔,最终东窗事发,以死告终。辛苦的身上,折射的是一名从基层起步的官员,在社会大染缸的浸染之下,逐渐失去自我而变质的例子。在当代文学谱系中,阎真的《沧浪之水》中池大为的经历,尤具典型性。意味深长的是辛苦的秘书形象,他的经历跟前任领导辛苦有些相似,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由一名普通的山区教师转变为县政府秘书,他忍辱负重、低调内敛、任劳任怨的背后,隐藏的其实是万丈雄心,以及雄心暂时不得实现后的满腹牢骚。在一个酒醉的周末,他倾吐了内心所有的怨愤。秘书后来得到了提拔,到辛苦原来工作的乡镇任职,然而他们之间不同的是,辛苦当初多半时间是在乡下,与老百姓在一起,他的办公桌大半年都是灰着的。而这张桌子现在“已抹得纤尘不染,秘书大部分时间坐在上面,批阅文件,安排工作,喝水,打电话,或者读读党报党刊。”作者在这里欲言又止,却不难激发起读者的追问:辛苦的结局尚且如此,与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秘书,谁能保证他不会走一条与辛苦相似的道路呢?看来,象征落后与苦难的“苦藤”确实是很难割断的。
吕翼的文学创作虽以小说为主,但散文依然是解露他内心密码的有效通道。散文中显露出的心路历程,与他的小说在情节构思、价值观念上构成了相互映衬、相互补充的关系。他以略带苦涩的笔触回顾了自己三十余年所走过的风雨之路,那些隐于高原深处的烤烟房,洋芋,山路,牛厩改造成的小学校……几乎集中了云南山地全部的乡土元素。他倾情为故乡的人物作传,他笔下的父亲、中学同学王昌一、班主任魏老师等,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村劳动者和小知识分子,他们的悲欢荣辱,传递着来自最底层民众的真实声音。在对故乡底层文人行状的记述中,让人直观感受到昭通文学最可贵的品质:坚守、坚韧、坚强。作者的亲历性叙述,倾诉了内心对逝去岁月的伤痛情怀,祭奠了自己日渐消逝的青春。正是在这样的感伤格调中,吕翼找到了小说写作的精神背景,并由此建立起他观照灵魂的写作伦理。小说《你的爹,我的儿》中,“阳庚”是被乡村基层权力压抑和迫害的对象,但底层的卑微人物独眼赵四、王矮三依然念着他的好,把他当作自己的“爹”敬奉,当作自己的“儿”怜惜。《房顶山的鸟》中,“爹”冒死搭救被无辜批斗的“冯老师”,显示了底层人性的美好。中篇小说《谁能告诉我》中,城市白领陆小燕曾一度在灯红酒绿中迷醉,在金钱财富的诱惑下越走越远,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来自边远之地的武警薛卫,被他的朴实、正义所打动,但他决绝了薛卫的示爱。在一个风雪弥漫的夜晚,薛卫为救她和她的老板尉一行而献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陆小燕的心被深深地震撼,最后毅然决然地以薛卫未婚妻的身份,为她的“未婚夫”送行……吕翼以悲情之笔写出了人世的苦难,写出了现实生活的荒谬与残忍,但他的内心,一直被一种信念所支撑,他坚信在这个令人绝望伤心的世界上,还有支持人们继续存活下去的理由。
吕翼的文学创作追求一种深度意识,他面对重大的现实题材和大面积溃败的社会病痛,没有采取浮光掠影的表层抚摸,没有流于蜻蜓点水式的隔靴搔痒,而是直面矛盾,痛下针砭,直陈己见。他致力于人性图景的深度建构,在解剖社会的复杂性,探究人性的丰富性上,表现出了一名作家可贵的社会责任感和现实担当精神。
(稿于2011年4月15日,楚雄建州纪念日)
文章编辑:阿施莲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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