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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乳的羔羊

作者:吉狄兆林文章来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7c20e7140100w48n.html
发布时间:2011-11-14 10:04


原野高处那跪乳的羔羊正沐浴着阳光

■ 毛晓英

《凉山文学》2006年第3期  通俗文学-彝族文学论坛

 

   

吉狄兆林是近年来活跃于彝人诗坛的彝族诗人,90年代初便在诗坛上崭露头角,之后便笔耕不辍,在《凉山文学》、《民族作家》、《星星诗刊》等刊物上发表作品,现在,吉狄兆林将其早期部分诗歌及近几年来的作品一同整理出版了第一部个人诗集《梦中的女儿》,无论是从其思想力度,还是诗歌语言与技巧方面,《梦中的女儿》都是吉狄兆林献给当代彝族诗坛的一份独特的厚礼。诗人发星在谈到吉狄兆林时曾说:“他诗中的幽默意识与透明的乡间文化意识使他成为一个成熟的个性化诗人。……他现在呆在乡间的写作态度与自然意识是其诗歌水准保持与上升的一个关键,对于许多不写诗或走下坡路的诗人来说,吉狄兆林是一个异数,一个使我不能不再次提醒各位注意的一个优秀诗人。”实际上,吉狄兆林的诗歌精神、诗意人生和诗性智慧我们可以以他自己在《梦中的女儿》后序中的一段话为喻“我们从来不追求长生不老,也不想投胎转世再做一回人,……我们希望成为的是布谷鸟,每年旧历三月站在朴素干净的枝头忧伤甜蜜地歌唱的布谷鸟。”多么贴切的比喻,多么美好而又痛苦的“希望”啊!吉狄兆林不就是一只“忧伤甜蜜地歌唱的布谷鸟”吗?而“站在朴素干净的枝头”却让我们想起其平实、沉郁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的口语化诗句带来的诗美风格。更进一步说是让我们体悟到在传统民族精神日益萎缩,诗性精神全面塌落的今天,诗人如何在时间的一隅执着地守望生命家园的方向,并且“甜蜜而忧伤”地期盼着归依家园,这同西方浪漫主义气质是相通的,正是这种生命意识与家园意识的体现使吉狄兆林的原野涛歌具有了它应有的高度,本文试图从其诗歌艺术创作在文化根基、审美个性、思想力度以及艺术境界等方面所作的富于个性的创造尝试和艺术实践中进一步阐释其诗歌精神品质。 
   
  一、守望原野:对自然精神之源的期盼与执著 
   
  尼采说过:“从古至今,还没有一个领受馈赠的人完全无愧于自然的恩赐——这样看来,自然是天底下最为神秘的事物,是一个力量与收获携于相伴的渊薮,是沟通自我与非我的桥梁”因此,对于自然的态度,也就是对于生命的态度,只有尊重、敬畏与热爱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成为它的一部分,人才能还原为人,实现真我。诗人吉狄兆林就是在大凉山南高原这片冷峻、沧凉的土地上通过与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推心置腹的对话将对这片土地热爱的情感逐渐升华到自己的生命理念里,并注入诗美实践中。这决非偶然,吉狄兆林深受彝族传统文化的熏陶和滋养,广泛摄取了彝族民间文学传统中的神话思维,神话灵智,这种神话思维就是人类早期认识世界的原始思维方式,它用万物有灵的原始文化理念来思考世界,把握自然现象,他把宇宙万物同生命现象直接联系起来,把一切生命和非生命的事物都看作是相互关联和渗入的,可以说正是丰厚的民族文化赋于了诗人诗意地表达和珍爱生命的能力。读吉狄兆林的诗歌,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原野气息,那些极富原野特色的意象,“荞麦”、“石头”、“黑牛”、“白羊”、“燕麦”、“河流”等都流露着朴实,稚拙与真诚,然而却又都被罩上了一层“神性的光环”。在诗人看来,“荞麦”是一种让人长骨气的粮食(《黑苦荞》)。“山上的石头”,都“是一些有情有意的家伙”(《原野之七》)。对于“黑牛”,“我主动放弃了去牵它鼻子的打算”(《原野之三》),我甚至以“苦荞”为“楷模”: 
  在这个喜欢提速的年代 
  我做什么都显得比较慢 
  总是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但我不会因此而感到悲哀 
  我呆在这里 
  我只在乎 
  我是否和苦荞一样 
  ——《和苦荞一样》 
  在流行快餐文化的今天,人性越来越多地受制于物欲,人的灵性正在丧失,人的世界充满生存的压力,这种焦虑在诗人的另外一首诗《原野之一》中尤为强烈: 
  我总是羡慕那些比我高的身体 
  但我也愿意一百年地就这样 
  我拖儿带女地喜欢它们 
  喜欢它们一年一度那么猪那么狗地 
  参与了白雪化成春天 
  这么有意义的事情,为了安慰它们 
  请它们继续保持 
  对待生活的这份真诚 
  我常常这样说,有时候也曾经 
  四只脚地这样想:170厘米的高度上 
  空气已经多么稀薄! 
  在这里,诗人以一种“现代冷幽默”的方式把忧虑和痛苦隐藏起来,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面孔,但是诗人却分明向我们呈现了一副清晰的原野生命真相,它折射出了诗人对生命本真的期盼与渴求,也是诗人对艺术纯真朴素之源的追问与自觉。“四只脚”的世界,从人类历史演进来看仿佛童话般遥远依稀,然而在诗人“我”的本真世界里鲜活地存在。相反,人的世界却充满了生存的压力。“……170厘米的高度上/空气已经多么稀薄”,正是对“人的世界”的忧虑与恐惧,驱使诗人通过一种神话思维回到大自然,与其交流融合,企图在大自然博大、稚拙与真诚中实现真我,这正中了切斯的观点:“神话至今没有消失,只不过隐入诗中去了”。“神话为诗提供了在敌对的科学入侵时的一个不可侵犯的避难所”。 
  当然,吉狄兆林诗歌中那些极富原野特色的意象也决不是信手拈来,海德格尔说:“诗是对存在的第一次命名,是对万物本质的第一次命名。”“石头”“苦荞”“燕麦”这些词语在诗人用生命去解读的时候,已被赋于了更丰富的内涵,“苦荞”这种苦涩又甘甜的植物,通过它,可透视出彝民族艰难的生存史,农耕史,而从“石头”中同样可透视出我们恶劣的生存环境,以及在这种环境中卓异的生存精神。这不就是诗人所追求的原野精神吗?诗人从大黑牛的叫声中听到了“万岁”二字,看到了燕麦有高度的死亡方式: 
  在应有高度上,燕麦们 
  不慌不忙停住了 
  对大地妈妈的吮吸 
  整片整片地结束生命 
  这是我最愿意看见的死亡方式 
  ——《原野之七》 
  正是来自原、野的力量和精神,愈发坚定了诗人对原野的执著的守望。 
  在空气稀薄的高地上 
  我已经幸福 
  我已经幸福地知道怎样保存火种 
  和梦想, 
  哪怕有的时候 
  温暖的阳光它真的找不到我 
  我也用不着踮起脚,喊: 
  “我在这儿啊!” 
  在恶劣的生存环境里学会保存“火种”和“梦想”,意味着学会珍惜和表达生命,在这里诗人找回了遗失的自我,弹响了自己动人的情弦。所以感到“非常幸福”,这显然是变被动为主动,是诗人对生命的自觉和对回归情感的歌吟,是对生命前景的坚定信心。 
   
  二、母蕴依恋,粗朴背后的缱绻柔情 
   
  同大多数当代少数民族作家一样,吉狄兆林是具有民族传统文化修养和汉语文化修养的诗人,母语和汉语的双重文化铸就了诗人多 
维的复杂的审美结构。在今天这异彩纷呈的多元文化格局下,随着传统文化与现代碰撞的文化裂痕给当代诗人们带来的精神裂痕的加剧,民族诗人寻求母语精神归依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吉狄兆林也不例外,在这里,诗人无限忧伤地唱到: 
  梦中的女儿: 
  看吧,看那闪电发出的 
  亮光若隐若现的。凹 
  的凸的,自己把自己 
  种在了日木所什的岩石 
  至少一万零一岁的岩石 
  它们从来就是金子 
  和银子的爹 
  而我至今仅是 
  一个找不到妈 
  的民间诗人。 
  ——《原野之十》 
  很显然,诗人从“点石成金”一词获得了灵感。认为“岩石”(真诚,朴拙)是“金子和银子”(已具有铜臭味)的爹,即从“依体”的变异引起了对母体的渴望,对生命本真的期盼,在对“岩石”的思考过程中,诗人找回了“父亲”,只有在生命的真朴之源,诗人才能找回“父亲”,在现实世界里,诗人无法找回母亲。可见只有在超验的世界里才能“找到母亲”,而在经验的世界诗人不可能“找到母亲”。这种超验原则即指以诗意的感觉来把握世界,而不是以功利主义,世俗的感觉来把握世界。然而诗人莫名的忧伤和怀疑并没有因此而消失“我多么委屈/我只是怀疑我自己/和那些骨头粗大的家伙之间/的血缘关系/是否确实”。诗人也因儿子离开自己“一点也不忧伤”,看“拉布俄卓”与他迥然不同而黯然神伤。这是诗人怀疑和见证自己的血液里渗入异类色彩的伤感。“拉布俄卓”在儿子眼里只是一座略显豪华的城市。而对于我却是一个超负荷的文化符号。儿子是一头“小兽”,注定与“我”分道扬镳,“我”只有以缱绻柔情来呼唤和建构我梦中的女儿,“我”“建房子”、“种苹果树”、“建石桥”都是为了等待女人,等待爱情。正是在等待的过程中,人通过神话感觉和把握世界的方式复生了。而诗人也被引领人了诗意的人生境界。 
   
  三、时间之思:原野中的艺术生命领悟 
   
  叔本华说:“我们的生存充满烦忧与苦痛的东西,无一不是出自时间无休止的压迫。”没有一种生命能逃脱时间的盘剥。人类起初便开始了对时间的抵触,在想像中编织了一个个的时间神话。然而在现实中人们总是无法悟透时间的秘密。对处于时间的压迫中的生命状态,吉狄兆林看似冷静和超然,实则是忧伤和无奈: 
  八月的风,不长眼睛地吹。 
  吹大了头羊的头, 
  吹走了敬爱的布谷鸟。 
  吹得我的妹妹, 
  脸上的高原红,黑了, 
  又红,红着胸膛 
  矮矮地站在凉山顶上, 
  我开始号称吉狄阿普, 
  动不动就故意大声地 
  咳嗽:这样很好 
  ——《原野之二》 
  在这里“风”成为时间流逝的象征,时间是无情的,如飞鸟之行转瞬即逝,我只有用自嘲的方式来感慨作为生命个体的“人”被绑在时间的转轮上驰向死亡之乡。在复杂而矛盾的诗美情感里,诗人更多的是在回首远逝岁月留下的残存余辉之痛楚。而“阿普”作为一种古老文化中特定的诗歌意象词,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内涵。在山顶上自称“阿普”即在时间距离的高度上意识到自己在淡淡地老去,这里时间给人的悲愤和忧伤也是诗人遭遇时间的情感倾诉。正如席勒所说:“时间就是生存状态,时间一旦否弃。人自身的存在也就否弃了。”因此,作为时代号角的诗人,他们要在有限的时间里表达无限意义的生命:则需加快生命体验的步骤。帕斯说“说到底,我们是时间的儿子,时间的奴隶及反抗者”,在这里,诗人的反抗在于觉察到时间就是生命的能量,面对寨子里一位老人的去世,“我”庆幸,“还记得十几天前/我和他刚刚讨论过的话题是飞翔。” 
  我记得当时,我们都抬起了头仰望着家乡/火草尔熟悉的天空/长这么大那还是我第一次/那么正式地把自己的天空仰望。/或许是那大的北风太厉害/影响了我们的想象力/我们中竟然谁都没有想到/其实还可以自己长出翅膀。——(《冬天即将过去》) 
  在这里,“翅膀“是时间的度量衡,”自己长出翅膀”则意味着主体能动地把握生命,而不是被动地遭遇时间。第一次把在“翅膀”里飘来飘去的故乡真正仰望,这难道不是时间引来的恐惧给予诗人的彻悟吗?在时间的驿站里,随着“冬雪融化”、“老人死去”,那片土地似乎在等待着一次突围,等待着某种东西被践踏,被蔑视,诗人把对民族的历史与现实、生存与发展的反思都容积在“翅膀”上思考,实现了诗与思的统一。 
   
  四、哈那所什:一珠灵性的苦荞正在走向成熟 
   
  “哈那所什”这个彝人在歌词里反复吟唱了一千次却仍是虚幻的地方,当它在诗歌中行走时,是一种散发迷人光泽的精神氛围,是温馨如昨又恍若隔世的心灵家园。现代社会工业文明无孔不入,强势文化咄咄逼人,诗人出于对民族历史文化发展命运遭遇的原始与现代,愚昧与文明,民族文化与生存焦虑在现实语境中的二元对立,有着深刻的体察和清醒的认识,因此他以民族忧患意识下产生的深沉的民族情怀为诗的灵魂,抒写对精神家园的需求和重建现代民族精神的渴望。在这里,以顽强的生命力成为诗人的楷模的“苦荞”和出现了无数次却仍是虚幻的“哈那所什”不谋而合。苦荞成长的历程就是一步步寻找哈那所什的历程,诗人成长的过程也是一步步寻找和建构“哈那所什”的历程,哈那所什,在这里成为彝人永恒的生命家园,同时成为诗人的文化,艺术及诗性生命的起点和归宿。“他说,有一个地方/名字叫哈那所什”诗人要将这声音传达给战斗时“信心正在动摇的兄弟”,传达给不管“多么遥远的路程,还是要走/一边走一边还要在头上绾起英雄结”的顽强的族人,传递给“爱人”,让她“一定陪我相信”有个地方,名字叫哈那所什: 
  收下它,今天的太阳,我就是一株成熟的苦养了。 
  ——《原野之十二》 
  在苦荞的光芒照耀下,诗人从现实生命的空缺处抵达到一个山地民族用血汗浇铸的精神领空,抵达人类与大自然合谐状态中呈现出来的健康、朴素、纯美的境界。诗人也理解了彝民族在历尽无数苦难沧桑和坎坷后超脱生死,通向神示的旷达生命意识。由此诗人也将自己的诗歌艺术情感推向顶峰。 
  总之,在原始个性文化原色日益减少,纯粹的诗歌语言日益枯萎的今天,吉狄兆林的原野诗歌犹如一缕清洌的山风“给这片大地及上面的呼吸者带来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那便是人类真实的野性、粗狂、朴质、激情、善良……”另一方面:我们也希望吉狄兆林继续以“跪乳的羊羔”的姿态紧贴大地,沐浴阳光。一方面努力恪守自己的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精神,另一方面要以开阔的心胸、开放的姿态来摄取中外一切先进的艺术养分。毕竟单纯的“精神回归”,同长时间的纷繁复杂的体验游离之后的“精神回归”是不同的。我们期待着吉狄兆林更大的超越。 
  注释: 
  ①⑧《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序语》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12月版。第1l页。 
  ②《悲剧的诞生》尼采著赵登荣等译2000年1月第1版,第185页。 
  ③⑥《诗化哲学》刘小枫著,山东文艺出版社,第9l页。 
  ④见马丁·海德格尔《诗·语言·思》转引自《诗与思的激情对话》王军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3月版。 
  ⑤叔本华《爱与生的苦恼》转引自《诗探索》谢晃等编,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2000年7月版。第157页。 
  ⑦《诗与思的激情对话》王军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3月版,第1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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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编辑:字忠慧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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