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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斗笠

作者:余继聪
发布时间:2008-02-04投稿人:余继聪


 本文发表于云南省文联主办的《边疆文学》2004年第5期,选载于《散文选刊》2004年第12期,获得云南省文联2004年度“边疆文学奖”。

进城十多年了,心中总挂着点什么,有时挂得我的心还很痛。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它跟我走出来的、城外的村庄有关,却一直想不明白它究竟是什么。

多年来,总是忙忙碌碌,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又从另一个城市回到这个城市,总在城市里与城市间兜圈子。偶尔在经过村庄时,心里挂着的东西好象动了动,然后在田边地头晃了晃,慢慢地,渐行渐远,最后,走进村庄看不见了。想得头有些痛,还是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它是村庄里的一件寻常物,过去我曾经非常熟悉的。唉,没办法,我毕竟已远离村庄十多年了!
  前几天,儿子要我陪他到下院坝去找东西,才明白,这么多年一直挂在我心里的,原来是一顶斗笠。下院坝的东南角,是岳父家的厕所。从那里起,一直到上院坝的正房,建了一厢偏房,最靠近厕所的一间,是储藏室。儿子的大多数玩具,在过年前被岳父母当作杂物收入了其中。

那一天,我走入储藏室帮儿子找玩具,一抬头,就邂逅了那一顶斗笠。一下自,我的眼睛就湿润了。我很激动,很感动。这么多年,一直挂在我心上的,就是这样一顶斗笠啊!

这一顶斗笠,是挂在墙上的,而在我心里,它却是戴在人头上的。

这一顶让我牵肠挂肚的斗笠啊,一下子让我冷冰冰的心苏醒了过来,飞出了狭小逼窄拥挤冷酷的城市,飞回了阳光明媚的、温暖广大的、自由幸福的村庄。我知道,我心中总挂着一顶斗笠,主要就是因为我心中挂着村庄。

记忆中,我的祖父、父亲、外祖父,不是在编织斗笠,就是戴着斗笠忙碌在庄稼地里,或者是戴着斗笠在山上放牧牛羊;我的祖母、母亲、外祖母,不论是插秧、割稻、锄麦、耘苗,还是忙家务,不论是遮阳,还是挡雨,都总是戴着自己的男人编织的斗笠。

记忆中,我的祖父、父亲,总是坐在老四合院里编织斗笠。他们都是我们余氏家族中编织斗笠的高手。有时是祖父,有时是父亲,有时是两人都在编织。有时是坐在前廊下,有时是坐在后厦下,有时是坐在院坝里。有时是坐在老“火把梨”树下,有时是坐在老柿子树下。细滑柔长的篾条子,一边白,一边绿,如一条条细龙,在他们手里翻来滚去,那么流畅,那么娴熟,那么优美。总觉得,嘴里总叼着烟斗,抽着旱烟,一生常在庄稼地里忙活,身上总冒着庄稼泥土味儿这些亲人,简直如耍龙一般,是在编织一件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那么专注,那么认真,动作、声音、色彩,都十分优美。还有那一缕缕竹篾的清淡鲜香,随着刀划开竹篾的“啵---啵”声,就如给我们打开了一坛清醇的米酒,又如超凡脱俗的山女子的肌肤,那么让人迷醉。

祖父曾告诉我,斗笠,是给天公、给神仙看的东西,所以得认真、下细编织。我不知道,在阳光明媚的日子,或者阴雨绵绵的天日,天公神仙们,有没有认真欣赏过、花儿一般漂动在村庄内外田间地头的斗笠;神仙们明不明白,那并不是花儿,而是我祖父、父亲、外祖父和很多与他们一样聪明手巧的农夫,花了很多心血、一丝一片编织出的斗笠;他们在编织的过程中,是怀着对给他们和他们的庄稼阳光雨露的众神们多么虔诚的敬意和多少感激,是怀着对生活的多少美好向往和陶醉啊!从这个角度讲,斗笠未尝不可以看成是农夫们送给天神送给自己欣赏的竹花、工艺品和礼物呢?

农夫们编织斗笠,是很用情的。每一片篾条里,都倾注了他们极大的感情。不然,怎么编织起那么划手的篾条就如耍龙那么愉快呢?我曾在长辈们编织斗笠时,去动过刀弄过篾,不用几下,我的手指就被划破冒了血。祖父告诉过我,编篾活,不但要讲究技法,还要用情。因为编过几十年的篾活,编织过无数斗笠,很划手的篾片在祖父手里就如耍龙了。

我总以为,是那一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君子名言,叫我对用竹篾编制成的斗笠牵肠挂肚;我总认为,是竹的高风亮节,叫我对斗笠一直耿耿于怀;我总以为,是因斗笠和竹简纸张都用了竹做原料的缘故,才叫我对它心存万分感激和难忘。原来,只不过是因为,它是我祖父、父亲和外祖父这样的农夫用了情编织而成;只不过是因为,我的祖父父亲外祖父祖母母亲外祖母,和童年的我,都曾经经常戴着它。

这样一顶斗笠,是由编法不同的四部分组成,有大筛子那么大。光是划削篾片,我想就得两三天吧,在编织出来,又得五六天吧!篾片划得很细,刮削得很圆滑,编织得很细密。在这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春的早上,我欣赏着这样一顶编织精美绝伦的斗笠,心情十分的好,不由得打开窗子,让一缕明媚的阳光照在斗笠上。阳光,应该就是天公神仙的目光了。不知道神仙们会不会为这一个不知名的农夫给世间创造了这么一顶精美的斗笠而感动,为他的用情给自己给别人编织精美生活而感动。

翻过斗笠来,我发觉斗笠是编织了双层的。里面的一层也编织得很精美、细腻、流畅,篾片同样划得很细,划出了很多花样,刮削得很光滑。夹层里夹了一层塑料布,而不是夹油纸或竹叶,看起来十分不和谐。从艺术角度看,这简直就是一大败笔,画蛇添足,然而,从实用的角度看,斗笠的实用性却大大提高了。可以看出,这是一位很聪明细心的农夫。因为如果不夹入这层塑料布,不论编织得多细密,都容易漏雨水进去。我不知道,在还没有塑料布的古代,用不起油纸,聪明的农夫们是如何处理这个问题的,是不是像村妇们比如我外祖母缝千层底布鞋一样,在夹层里织入一摞摞厚厚的笋壳或碎布。

我想这些农夫在夹入塑料布的时候,一定很为他的改革、为他的运用了现代科技产品而觉得自己聪明,感到高兴,但他肯定也同时感到了这一片塑料布影响斗笠的精美,为此伤心。冒着竹的清香的这么一顶斗笠,多年以后的此时此刻,我还闻到了一缕竹子的清香从阳光里悠悠地浮起来,却也有一丝塑料布的气味儿。

就是这样忍痛改革编织成的斗笠,也难逃被扔进墙角、衰落的命运。

我再次翻过这顶斗笠的正面来看。可以看出,为了美观,原先是抹过香油的,是香油黄色。却尘封已久,现在看来已只见厚厚的灰尘、浓黑的沧桑。这样翻了几下,灰尘就喷散开来,弥漫了整间小屋。

它的地位,已经基本由洋伞取代了。城里的新一代人是根本没有戴斗笠的了,村庄里的新一代人也大多是打洋伞了。

斗笠虽精美,可作为艺术品欣赏,但它实用性不如洋伞大,无法折叠,不易收藏和携带。而且,编织斗笠不易,费工费时。要编织一顶精美的斗笠,手巧的篾匠也需几天。而如果不是把它当作一件艺术品来收购收藏,只买来做普普通通的遮阳挡雨工具,一顶斗笠最多也就只许花五六元钱。而一把洋伞,不仅使用时可以打开很大,能遮风挡雨,收藏时可以折叠到很小,携带方便,而且色彩各异,鲜艳美观,远远胜过永远素面朝天、不能变大、不能变小、无法折叠的竹斗笠,买一把也只需几元到几十元钱。由于竹篾比布硬,所以斗笠容易磨破,特别是斗笠的锥形尖顶总是先破。珍惜物件的农家,总是会在那儿补缀上一块布,继续使用。
  在打洋伞的过程中,我发现洋伞也存在一个缺点,就是总得用去一只手打伞,,因此,打伞时就无法干重活,无法用双手干活,,比如城里人家搬扛重物,农夫们割庄稼锄地。而戴斗笠披蓑衣就根本不存在这些问题。在城里下大雨时,我去提开水,不由得想到,要是有顶斗笠就好了。回村庄后,下大雨时,父亲要我扛上一把锄头,去把山水收进稻田里。我扛起锄头,找不到一顶斗笠,只有洋伞,不由得发愁,怎么办呢,这么大的雨,打着洋伞,我怎么挖土堵沟口呢。

纵然如此,斗笠在村庄里也已经少见了。农户们的田地已经不多,下大雨就在家里躲着,等雨停后在到田地里去;太阳太大,就在家里凉着,等天凉了再到庄稼地里去。

进了城的村庄人,像我的岳父,纵然还在墙角里留着一顶斗笠,因为总有些不能忘记戴着斗笠走进城来的日子,总有些不能忘记戴着斗笠、如一朵花儿在庄稼地里、在村庄里村庄外、在阳光的目光下、在风雨的亲吻中走来走去的日子,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淡忘了它,让它在心灵深处的一角积满灰尘;像我这样的新一代,读完书,就进了城,虽然怀念戴着斗笠去上学的童年,怀念戴着斗笠去放牧牛羊的乐趣,也发现了斗笠远比洋伞精美,远比洋伞有艺术价值,但也只好看着它退出城市,退出村庄,最后退出历史。

我的祖父父亲和外祖父那一代老农夫,一生究竟编织过多少精美的斗笠呢?

偶尔,父亲还会像我们童年时一样自豪地对我们讲,三十多年前,整个楚雄城里卖的斗笠,最精美的就是他编织的;而且,他编织的斗笠,色彩金黄美丽,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他是楚雄最舍得抹香油的篾匠,抹一遍后,等几天后都吸进去了,在抹一遍,总共要抹十多遍。当时他编织的斗笠,只要一拿到楚雄城里,马上就会有很多人围上来看,不多一会儿就会被抢购一空。讲的时候,父亲苍老的脸,如一顶斗笠,花儿一般开在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洋伞漂动的村庄里。二十多年后,我费尽无数心血、九牛二虎之力,以当时尚不多见的重点大学本科毕业生的身份走进楚雄城,一直又到今天,都没在楚雄城里引起过这种轰动。我根本无法设想父亲当时进城卖斗笠的风光情景。

我的祖母、母亲和外祖母那一代的村妇,一生究竟戴过多少顶精美的斗笠呢?

在阳光明媚的一个午后,已经满头花发的母亲,曾经有几分羞涩又有几分自豪地告诉我,父亲所说的话一点不假,但他一生编织出的斗笠,最精美的要算三十多年前他送给母亲的那一顶。正是这一顶精美无比的斗笠,让一贫如洗的父亲赢得了母亲的芳心,十八岁的母亲才不顾外祖父的千般阻挠、外祖母的万种担心,跟着十八岁的父亲,从楚雄城边一马平川的鱼米之乡远嫁到这几乎可以说是地无三尺平天无三尺宽的山村了来。

母亲说:“那一顶斗笠,我初次戴出门,一下子吸引了远近各村的姑娘们呢!”不难设想,当日母亲戴着她的斗笠,在阳光下含羞走出家门,心里是何等幸福,何等陶醉,就是城里的小姐们也是羡慕母亲的吧!父亲告诉我:那一顶斗笠,从选竹子,划篾,刮篾,晾篾,编织,到抹香油、晾晒,足足用了半年还多呢,种一季小春或大春也只有那么长呢,有时睡到半夜,我还要起来给斗笠抹一遍香油,前后抹了三十几遍香油呢。

我曾问过母亲,跟着父亲远嫁到这山村来,后不后悔。母亲抬起头,目光好象跨过了三十多年,好象扫过了她娘家原来所在的村庄、如今已是摩天大楼林立车水马龙万头攒动的太阳历大街,然后她告诉我:后悔什么呢?都在一起过了几十年了……我知道,叫母亲不后悔的,一定是父亲送她的那一顶斗笠,她要常常戴着它、和村里的姑娘们一起下地干活呢,还有父亲那一腔为她遮风挡雨的爱情。
  若干年后,我欣赏到戴望舒的诗歌《雨巷》和MTV,总是感叹它的美和浪漫,却常常遗憾,为什么不写成“戴着竹斗笠的姑娘”呢?为什么不是“竹斗笠”呢?戴着竹斗笠,多美,多清纯,多浪漫,多有诗意啊!

那么广大的乡下,那么多的村庄,那么几千年的历史,曾经产生过多少善于编织精美斗笠的农夫呢,曾经发生过多少与斗笠有关的浪漫故事呢?又曾经产生过多少普通的篾匠编织过多少普通的斗笠,发生过多少与斗笠有关,虽不一定浪漫,却也实实在在的爱情故事呢?

我看着这一顶残存的斗笠,尚难以想象。等斗笠彻底退出了城市,也退出了村庄,以后的人,就根本无法设想了。比如,我的儿子,大概就只能通过读“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样的诗文去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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